王玉美

南香红在《没有结束的细菌战》里,做了一件“让史料开口说话”的事。这部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著作,没有陷入对战争罪恶的空泛控诉,而是将731细菌战的真相,藏在两份特殊的“证据”里:一份是日本档案馆里标注“绝密”的实验报告、病菌投放清单,另一份是中国受害者泛黄的家谱、带血的旧衣物,以及他们口中“那年夏天不敢开窗”的细碎回忆。当冰冷的档案与温热的记忆碰撞,那段被刻意遮蔽的历史,终于露出了清晰的轮廓。

书中最具冲击力的,是“档案里的罪恶细节”。南香红用近乎“考古”的方式,拆解了一份1940年的731部队实验报告:纸页边缘因年代久远泛着焦黄,正文里“活体编号734,注射鼠疫杆菌后第3天出现高热,第5天脏器衰竭”的记录,字迹工整得令人心悸;附件中的“病菌投放路线图”,用红笔标注着中国多个村庄的位置,旁边备注“投放跳蚤密度每平方公里500只”。这些没有温度的文字,比任何描述都更直白地暴露了细菌战的残酷——那些被编号的“活体”,曾是鲜活的丈夫、父亲、儿子;那些被标注的村庄,曾是炊烟袅袅的家园。南香红没有对这些档案做过多解读,只是将它们原样呈现在读者面前,却让每个看到的人,都能感受到字里行间渗出来的寒意。

而“记忆里的生存痕迹”,则为档案补上了最动人的注脚。在浙江义乌崇山村,一位老人拿出珍藏多年的旧棉袄,布料上还留着褐色的斑点,“这是我娘当年得鼠疫时咳的血,她走后我就一直留着”;另一位村民翻出家谱,在“民国二十九年”那一页,密密麻麻的名字旁画着叉,“全村1240人,一半都没熬过那场瘟疫”。这些带着个人温度的“物证”,与日本档案里的冰冷数据形成尖锐对比:档案里的“500只跳蚤”,对应着老人记忆里“满院乱窜的老鼠”;报告里的“脏器衰竭”,对应着村民口中“亲人脸肿得发亮、说不出话”的绝望。南香红将这些记忆碎片与档案细节一一对应,让历史不再是孤立的事件,而是能被触摸、被感知的生命体验。

书中还记录了“档案与记忆的当代回响”。在日本立教大学的图书馆里,研究者们正对着一份残缺的731部队后勤清单反复核对,试图还原病菌生产的完整链条;而在义乌崇山村的细菌战纪念馆里,年轻的讲解员正拿着老人捐赠的旧棉袄,向参观者讲述背后的故事。南香红捕捉到这些跨越国界的行动:日本反战学者带着档案复印件来到中国,与受害者后代一起核对受害名单;中国学生带着口述史料赴日,在东京举办“细菌战真相展”。这些场景让读者明白,唤醒历史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事——档案需要记忆来赋予生命,记忆需要档案来佐证真实,唯有两者结合,才能让被掩盖的真相,真正走进公众视野。

南香红的书写始终保持着克制,却在细节处藏着最深的力量。她写王锦悌临终前,将整理好的受害名单紧紧抱在怀里,“这上面的人,都得被记住”;她写日本学生在崇山村纪念碑前,对着名字深深鞠躬,“我们来晚了,但不会再忘记”。这些瞬间,没有激烈的情绪爆发,却比任何控诉都更能触动人心。正如书中所说,记录历史不是为了延续仇恨,而是为了让“没有结束”的伤害真正停止——当档案里的每个编号都对应着一个名字,当记忆里的每个故事都能找到档案佐证,那些逝去的生命才算真正被尊重,和平才算有了坚实的根基。

《没有结束的细菌战》最珍贵的价值,或许就在于它让我们懂得:历史从不是躺在档案馆里的故纸堆,而是藏在每个幸存者的记忆里,藏在每件带着温度的“物证”里。只有当我们愿意倾听记忆、正视档案,才能真正唤醒那段未凉的历史,不让悲剧再次“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