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庹星
晨光熹微,一层乳白色的薄雾从河面袅袅升腾,悠悠地向四周弥漫。虽是盛夏,裹挟着水雾的河风轻柔拂面,丝丝凉意令人浑身清爽、舒畅。郁郁葱葱的河岸把河水揽在怀里,听任它溅起朵朵浪花,淌过铺满鹅卵石的河滩……外婆家的小河就这么牵着我的童年,弯弯曲曲地流进记忆深处。
儿时随外婆去河里浆洗衣裳。天不见亮,她麻利地背起背篓,提稳木桶,朦胧中听见拨弄门闩的声响。我急忙伸脚下床,滑进拖鞋,睡眼惺忪地跟了上去。拖鞋拍着脚后跟的脆响,和外婆的脚步声叠在一起,在乡野的寂静里格外清亮。
沿途要穿过一大片玉米地,扁长的叶片在烈日催促下肆意生长,把窄窄的田间小道隐匿起来,走过去,从头到脚都被它挠得一遍。每回我都长长憋一口气,快步蹿出去,可没跑几步,叶片上的小刺毛就蹭得胳膊、脖子发痒。有时,脚上沾满露水混合泥土,似一条黏糊的鱼,在塑胶拖鞋里滑来溜去,整个人直直跌下田埂,倒也不疼,只是那痒意在记忆里生了根。
穿过玉米地,下个坡,便是一大片河滩了。一见小河,我迫不及待踩进去,河水漫过脚踝,脚底的泥、身上的痒,都被水流悄然带走。
外婆放下背篓,摸出皂粉,开始搓搓洗洗。搓完,她拿起那柄细肚子大的木棒槌,“嘭、嘭、嘭”地捶起来,水珠溅到我脸上,凉丝丝的。有时洗衣的人多,河滩上木槌声此起彼伏,水珠在晨光里跳着,奏响欢快热闹的洗衣歌。我也学外婆的样子洗衣服,但我没耐性,将衣服胡乱揉一揉就丢进水里,外婆从不恼,就坐在水边慢慢洗着,一只袜子、一块抹布,都搓洗得极认真。河水清亮,洗出来的衣服也鲜亮,妇人们将洗好的衣物摊晾在河滩上,浣洗间,晾晒出一片斑斓,散发着浅浅的皂香。洗完衣服,外婆踩进水里,就着河水洗脸刷牙,微风拂过,衣物轻轻飘动,勾勒出一幅幽美的乡村生活画卷。
我常常看得出神,心想这河水怎么就总在流呢?
太阳爬上山头,我和小伙伴们扎进小河里寻蟹,鹅卵石硌得脚底生疼。掀开石头,受惊的螃蟹挥着钳子横冲直撞,水底翻涌起浑浊的小漩涡。小螃蟹好抓,一巴掌按下去就攥在手里,遇到钳子泛着铁锈红的大螃蟹,就用树枝把它逼到浅滩……等到太阳把河面晒成金色,蝉鸣在枝头炸开,铁皮桶里的螃蟹挤作一团,发出“咔嗒咔嗒”的碰撞声,我们才踩着湿漉漉的影子往家跑。
灶膛里的柴火烧得旺旺的,厨房飘起油香,螃蟹在油锅里翻腾。间隙,外婆又把玉米棒带壳丢进灶灰里,等外皮烤得发黑开裂,用火钳夹出来,里头的玉米粒泛着琥珀色的油光,热气裹着甜香扑鼻而来,清甜的玉米粒裹着柴火的焦香,从舌尖甜到心口。金黄酥脆的炸螃蟹也出锅了,蝉鸣声在窗外喧闹,夏日的快乐都藏在这满屋子喷香里。
那些无法复制的记忆与味道,在脑海持久地发酵着,尽管后来去了远方,见过大江大河的壮阔雄浑,却总被记忆里温柔的河雾唤醒,在工作感到困顿,在生活感到疲惫时,它轻轻一飘,就把我拉回玉米地的痒、棒槌声的响、炸螃蟹的香里。如今九十多岁的外婆,她就像河滩上的搓衣石,守着小河,也守着我回家的路。
渐渐明白,小河给予我的,不是见过大世面的底气,而是守住小温暖的心气。它教我,人生不只是赶路,更是记得——记得摸一摸水底的鹅卵石,记得闻一闻河滩上的皂粉香,把每一段 “绕远” 的路,都当成值得收藏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