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汉宜
屋门前的飞潭,是我心中永驻的一方乐水。它盛满儿时的欢声笑语,载满成长的印记,即便岁月流转,那份温馨与牵挂,始终清晰如初。
飞潭,一亩见方,像只硕大的石碗,稳稳卧在飞瀑之下。涨水时,潭水翻涌浑浊巨浪,我总远远站在对面的大田岗上,既畏惧又忍不住张望;枯水时,它又成了一面蓝色的镜子,静静映着流云与蓝天。
儿时最盼的,就是爷爷那句“走,下飞潭玩去”。话音刚落,我的心就跟着扑通乱跳——这“玩”从不含糊,不是垂钓,便是游泳,每一样都让年少的我满心好奇。
原以为去飞潭,是件很轻松的事情,真走起来,却像一场惊险的探险。虽只两公里路程,却要费不少周折。清晨吃过饭,爷爷便带我出门,腰上别着镰刀与绳索。出门不远就是段荒废的下坡林路,爷爷在前挥刀砍断挡路的棘刺藤蔓,我在后面攥着衣角,小心翼翼地跟着。半小时后,便是乱石林立、水草丛生的陈皮沟,流水冰得刺骨,踩在湿滑的石头与水草上,稍不留意就会摔得皮破血流。最险的是两处十多米高的崖坎,爷爷早备下两条绳索,各自绑在崖顶的树根上,然后攀附绳索往下滑,直到翻过沟尽头的一块巨石,那片碧绿的飞潭,才算真正映入眼帘。
路上,爷爷绘声绘色给我讲发生在飞潭的传说:很久以前,一伙强盗夜里打劫了附近“庵场包”的和尚庙,想抢走庙里的铜钟,可铜钟似有先知,早早就没了踪影。直到有一年夏天,一个老者在潭边垂钓,本是烈日当空,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潭中红光一闪,一口长满红毛的铜钟从漩涡里飞出,径直冲向天际。人们这才明白,原来铜钟为躲强盗,早潜入深潭修炼,如今是修成正果升天去了。
那时和爷爷在飞潭垂钓,工具虽简单——钓竿是晒干的桂竹梢,鱼线是麻绳,鱼钩是磨尖的钢针,鱼饵不过是蚯蚓和米饭,却总能满载而归。一来是当年水生态好,野生鱼多,不像如今受药害、网捕、电击的影响;二来是那时人们忙着生计,没多少闲工夫下河捕鱼。
在飞潭钓石斑鱼,得全神贯注。稍分神,它就会突然咬钩,把鱼竿拖进深潭。我就遇过一回:刚把鱼钩抛下水,转身要撒尿,爷爷突然喊“咬钩了!快拉!”我还没反应过来,钓竿已被拽向潭心。情急之下,我纵身跳进潭中,泅水一把抢过钓竿踩水举在头顶,慢慢游回岸边。最后在爷爷的帮助下,终于把那条想逃跑的鱼拉上了岸——那石斑鱼足有8两重,通体暗红,瞧着就喜人。
飞潭里不只有石斑鱼,还有甲鱼,可我没那本事钓到。家乡的龚高德老人却行,他钓甲鱼有个法子:把穿了蚯蚓的鱼钩沉在潭边水底,不等到鱼漂完全沉下去绝不拉竿。有一次,他竟钓上了一只三斤多重的甲鱼。他这法子钓的螃蟹也多,我以前总笑他,可自那回见了他钓的甲鱼,就再也不敢笑他了。
飞潭,也是我夏天游泳的好去处。印象里爷爷并不会游泳,可每次我要去,他总跟着,说不放心,还吓唬我:“别去!潭水深得很,十二根牛绳都探不到底,要是腿抽筋沉下去,尸体都捞不上来,里面还有专扯腿的水鬼呢!”我才不信,常和小伙伴们一头扎进水里。爷爷坐在岸上,看着我们像小鸭子似的在潭里扑腾,笑得前仰后合。有一回差点没坐稳滑进潭里。后来我总笑他,在飞潭面前,他倒像“弱者”,还不如我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勇敢。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成家后,为了更好的生活,我像个漂流瓶,从家乡漂到了沿海的大城市打工。此后即便回乡,也是来去匆匆,再也没好好看过那方乐水——飞潭。可它在我脑海里的模样,从未模糊;那些藏在潭水里的快乐,也始终温暖着回忆。
如今我已年过花甲,还在县城务工。今年七月,实在念着那方乐水,便利用几天假期往家赶。家乡的路今非昔比,平坦好走。我把摩托车停在路边,顺着山脊人工铺的石阶往山的河边走——原以为很快就能到潭边垂钓,没料到河床长满溜溜的青苔,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了河里,膝关节顿时肿了起来。好不容易撑着站起身,在河边找了根木棍当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短短两里多路,我走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爬到半山腰时,我回头望着瀑布底下那片熟悉的飞潭,心里又酸又涩——此番归来,竟没能好好与它相见,眼泪忍不住“哗哗”落了下来。
相见如初,恰似故人归。飞潭,这方刻在我心底的乐水,终究成了老来最深的牵挂。等我伤好了,一定要再回去——我不信,重逢会等太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