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献辉

清明节这天，我陪老娘闲坐。

她忽然向着我说道，前两天，村头何家志杨二姑死了，八十多岁，也算得高寿。

母亲对驼背的人格外关注。 我在何家志做事多年，记起杨二姑是驼背，人到中年时，不知为何渐渐勾下头去，后来越来越狠，胸背弯成了一道九十度弧。

杨二姑的儿女多，儿女一头哭，一头烧落气钱纸，两个丫头分头就替娘揉背。可能经高人指点，趁刚落气，把老娘驼背处赶紧揉一揉。放进寿材里，首尾还显平直，只需要在后颈处厚厚垫上一叠线纸。

我想起若干年前，对面岗上有一个驼背老头死了。可能先天是个驼子，寿衣一切穿好，准备放寿材，如同一块不上料的石头，无论怎样摆放都不妥贴。

这时有帮忙的出主意，不如取一块门板压住尸身，使两个人下力气踩。驼子老头后人不忍心，可又别无它法，只好依照这个方法办。由两个胆子大的，站上门板去，人略微跳一跳，门板下发出啪啪啪折断骨头时的清脆声音。弯了一世腰，到死终于做了一回正常人，虽然方式方法有点残忍野蛮。

至于为何非要将驼背弄直，里头有什么讲究，谁也说不上来。可能都想，古话讲的驼子过河不得伸腰，喻人一辈子贫苦。假如真的有来世，转世托生后，不至于又是个驼子苦一辈子吧。

我那时还年幼，不懂这些。驼背老头我见过，是个裁缝，整日阴沉着苦瓜脸，不露丝毫笑意，与人交流须努力昂起头来。至于死后把他放在门板下踩平的具体细节，也是自老娘口中得来。因其手段过程有些恐怖，所以我至今还清楚记得。

回到前几天死去的杨二姑话题，我当时忽然间说了句没心没肺的玩笑话，她的后人怎么不用门板踩平？

老娘也是个驼背，背驼了十多年。她十九岁生我，又陆续生养兄妹共三个儿女，一世辛苦劳累。她忽然郑重其事把这个新闻说与我听，是不是隐隐约约在提醒我，将来真的那一天到来了，希望后人也依照这个方法，赶紧趁未收尸时揉一揉，说不定也能把驼背展平些。

我竟然硬着心说了句玩笑话。当然知子莫若母，她也知道自己的儿子生就这个性格，喜欢直来直去，没养成阿谀逢迎的性格。

老娘五姊妹，前后十多年里，郴州大舅、零溪小舅、桃源的大姨娘，相继过世了。近几年，她时常不自然说起快要转去的话，人逐渐老去，可能有什么预感。

但老娘除了背有些驼，耳聪目明，一头黑发油光水滑，心里也没大毛病。我想找些话安慰她，总觉得言不由衷，终于什么也说不出口，心底却生出些淡淡的悲哀。

我总觉得到那一天很遥远。谁知道突然就到了眼前。

去年腊月十八，老娘突然中风，卧床大半年时间，忽然就走到了人生尽头。

七月初一，天气酷热，老娘接连两天水米不进。七月初二，周日，我莫名地烦躁不安。下午五点多时，我准备动身上武陵源去做事前，还去看一看老娘。我说，奶娘，我做事去了。老娘只把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谁知竟是永别。

七月初三中午一点多，妻在电话里哭，你在哪里？奶娘已走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此时我还在赶回家的路上，顿时禁不住泪流满面。

“奶娘，你怎么不等一等我！”我进门后，马上奔向床上的老娘，忍不住失声痛哭。老娘身体尚有些余温，我摸着老娘的脸，摸着老娘的手，摸着老娘的脚，老娘的身子只剩下一把枯骨。我方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老娘离开我们了！

想起驼背的娘，我胸口就疼，因为我们儿女无法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