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忠华

阳明山是一幅微型山水画

山寺相守，水花相望

太阳月亮，东西相伴

山路上走出来的人那么小

画家只点了点墨

而且送了他一顶帽子

帽子有些大，掩去了大半人生

那些房屋也是。炊烟

替屋里的人说出一生

鸡鸣犬吠掩映在绿树中

那些楠竹，高大挺拔

差不多触及天空，扫尽黑云

扫尽画面积尘和胸中块垒

此刻，抱臂东望的人

站在一百公里之外

晨风中，欣赏，临摹

阳明山，这浓缩的中国山水

晨风辽阔。晨风一点点展开

这上好的宣纸，上好的天

在阳明山选定一棵楠竹打坐

在阳明山，选定一棵楠竹

在虚空的竹节中

打坐，默念，听风

也可以把楠竹当笔

高兴了写，不高兴也写

人间值得，天上更值得

——那么多鸟，那么多歌

那么多日月，那么多虚空

总有一句是她们喜欢的

总有一句说出了她们的悲喜

爱星空，与天上神仙说一些人间事

更爱人间，你看那烟火里的尘埃

每一天，都与竹枝亲密接触

雨水是最好的墨汁

白云是最好的宣纸

这最好的时代

需要挥毫泼墨

这最亮的天

需要染上一些墨

等我们老了，回到天上

再一页一页，翻看

一声一声，听，竹吟

祖母颂

整个秋天，年迈的祖母

马英花，从山中背回柴火

从灶前提走猪潲

从木箱中翻出旧衣裳

趿拉着一双老布鞋

——如果她走动，就像

一只翅膀受伤的喜鹊

如果她站在那里，就像

麦地里的稻草人

风吹过，她会理理纷乱的白发

也是羽毛，稻草，或细小的炊烟

有时候也坐在门口，仿佛一尊石狮

在阳明山，有很多这样的祖母

祖父兄弟六人，堂祖父二十余

她们从时间深处缓慢地走出来

烟尘也遮不住她们的美和善良

贫穷也遮不住。她们只是清瘦

——被苦难榨干；而不是羸弱

那些楠竹和杉树，一天也可以

背回十数根

她们的坚忍更遮不住。晨曦微露

屋后山冈上的庄稼地里，那些蔬菜

高粱，玉米，花生，红薯，受伤的狗尾草

被同样受伤的手——有时是划伤，有时

是烫伤，有时是风湿痛

轻轻抚过一遍

像轻轻抚摸她们酣睡中的男人

也像抚摸睡眼惺忪的小孙子

窸窸窣窣走出来。她们身后

传来时光碎裂的声响

这是更深的季节，阳明山早到的

冰凌冻结了泥土，仿佛巨大的骨头

包裹着内心的柔软

我的祖母们踏着白色的尘雾

阳明仙姑一样，在大地张开的缝隙中

在我侧着的手机屏幕中里，忽隐忽现

忽明忽暗

像极了这大山深处的5G信号

若有若无。以至于我的祖母们

说话的声音，时断时续，越来越细

像隔着一个世纪，隔着黄江源峡谷

望着她们，越来越模糊的身影

任我反复拨号，始终没有回音

这群黑夜中逐渐黯淡的星辰啊

再也难听到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