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国倞
迎秋
祖父蹲在田埂
听稻穗把阳光缝进金箔
稻草人肩头褪色的红绸
是二十年前系的
那年虫害凶 祖父说
“红能镇邪 谷能安身”
祖母摘棉的头巾掠过田垄
惊起的蚂蚱 翅膀闪着
棉絮一样的白
枣树下 小侄女把红绳
系在最沉的枣子上
“熟了要喊我 像奶奶喊你回家”
芝麻秆抖落的黑珠
溅在烟袋上
祖父猛吸一口 烟圈漫过豆田
炸开的豆粒蹦成琥珀
每颗都藏着他常说的理
“春播时弯的腰 是秋收时直的背”
赶秋
三叔公把铜铃系在稻草人颈间
晨露凝在香案 三炷香斜插田头
烟缕缠着稻穗打了个结
他摸出红布包——太爷爷传下的谷种
“先敬土地三分礼 再求穗子沉三分”
三叔公举着酒碗蹲在田埂
酒液泼在犁铧 溅起的水珠里
晃着他新刻的木牌 “风调雨顺”
刀痕里嵌着去年的谷壳
“机器再灵 不如老规矩懂庄稼脾性”
大婶撒凤仙花汁糯米时
小侄孙跟着学 却把米粒喂了麻雀
“它们也帮着啄虫呢”
远处敲锣声起 红绸在风里翻卷
一头拴着祖辈的仪式
一头 拴着刚灌浆的谷穗
望秋
竹梯斜靠晒场 三婶正清扫场地
金浪在木耙下铺开 像给大地铺了层锦
她数着竹席上的玉米粒——
和去年一样多 却比去年沉半分
三叔公蹲在检修的收割机旁擦刀片
反光里 映出他磨了三十年的镰刀
“机器快是快 哪有镰刀懂得谷子的心情”
王大爷把柿饼摆成月牙形
白霜刚漫上边缘 他给孩童递了颗
“霜降前收的才渗蜜 就像人
早备着甜 才经得住往后的寒”
晒场边的谷仓门虚掩着
风溜进去 卷出几声空响
像在等满仓的谷粒来填空
收秋
镰刀咬断稻秆的脆响
惊醒了田埂上的蟋蟀
三叔弓着腰 草帽沿的汗滴
砸在稻穗上——和祖父当年的姿势
一模一样 “稻子越沉 人越要弯腰
这是敬土地的礼”
收割机的铁臂卷走最后一片金浪时
捆稻人正用草绳勒紧黄昏
扁担压出的红痕里 晃着一担
会发光的新谷
拾穗的鸟 把漏在田埂的谷粒
塞进嘴里 一趟又一趟
比收割机还忙
摘棉女的指尖沾着云的碎屑
漏在地里的棉桃咧着嘴
藏着句悄悄话 要等春风来时
说给新抽的棉苗听
听秋
暮色漫过谷场时
脱粒机先哼起老调
谷粒撞在铁桶上 叮叮当当
数着收成
墙角的蟋蟀调弦
比《诗经》里的“七月在野”
多了三分烟火气——它们筑巢三年
早认得母亲添柴的节奏
纺织娘的唱腔浸了露水
混着稻浪的沙沙声 “谷穗低头时
最懂风的柔软”
母亲拍玉米囤的声响比月光轻
麻袋里的稻谷打着鼾
像父亲酒后的呼吸
她喃喃自语 “听着这动静
冬夜再长 也有底”
摸秋
露水把竹筐浸得透凉
指腹刚蹭过冬瓜的绒毛
村头老黄狗“汪”地一声
惊得二狗——头回摸秋的毛头小子
一缩身,扎进苞谷地的浓荫里
南瓜躲在蒲扇叶底
圆滚滚,像弥勒佛揣着暖肚
李家新媳妇猫腰挪步
一头撞得枝桠轻颤
满树橙红,摇摇晃晃
“抓偷瓜的哟!”
二婶子的嗓门脆生生炸开
手里还攥着几串摸来的紫葡萄
锣声“哐哐”追着风跑
谷二叔边喊边敲——“往南跑喽!”
篱笆根,他刚摸的红辣椒
正闪着油亮的光
一村的狗都醒了
吠声里裹着笑,狗尾巴摇得欢
喊声、锣声、吠声此起彼伏
脚步踏碎月光
山村像一锅煮沸的玉米粥
这“贼喊捉贼”的热闹
原是把丰收的盼头
用一双双诚实的手
悄悄,种进了下一个春天
品秋
八仙桌刚摆稳
土板栗炖乌鸡的香就漫过篱笆
邻居们提着米酒赶来
搪瓷杯碰出的脆响
比重阳的茱萸还热闹
二伯说 “你爷爷在时
总留壶桂花酒 等收秋的人”
小侄女举着糖炒栗子
腮帮子鼓成灯笼
三叔二两下肚 一嗓子山歌吼出来
“五彩的秋色望一眼哩
笑得嘴巴酸 担子挑得欢
仓里堆得满 心里蜜样甜”
那调子
和他年轻时哄娃的童谣
一个样
月光爬上葡萄架时
米酒坛见了底
孩子们在谷堆间捉迷藏
笑声撞翻草垛
惊出纺织娘 唱着醉醺醺的夜曲——
原来快乐和谷粒一样
越撒,越满
惊秋
寒露踮着脚 踩凉了菜园
半塘荷花垂着头 像没答上题的学童
茄子紫着脸 把皱纹堆成小山
粮仓的响动惊动了狸花猫
田鼠缩在墙角 盯着囤里的谷粒
像盯着偷藏的糖
母亲翻出羊绒毯时
手机屏幕映着她的牵挂
“该给娃买加绒衣服了”
忽然 雁阵驮着夕阳漫过天际
嘎嘎的叫声像碎玻璃
划破黄昏的薄纱——
它们要往南去了
翅膀拍打着离别的凉意
也拍打着母亲鬓角的霜
喊秋
把喉咙练成稻穗的形状
风穿过时 就抖出金黄的腔调
“新谷要入仓啦——”
石碾在晒场打了个转
竹匾里的玉米粒 应和着闪光
“明年要播春啦——”
溪水漫过田垄的脚印
把消息捎给冻土下的种子
我们的声音长了翅膀
追着雁群 掠过山岗
原来秋天最爱听
这样带着谷香的 朝前的欢唱
贮秋
玉米串在屋檐下
晾成金黄色瀑布
母亲把豆角收进陶罐
指尖沾着阳光烤出来的酸味
父亲用点燃的稻草熏地窖
等第一场雪来之前
要将过冬的红薯种储藏起来
堆成小山似的红薯
每颗都带着泥土的体温
像藏着整个秋天的心跳
竹匾里的柿饼渗出蜜
甜香漫过窗棂时
四叔正往瓦罐里灌新谷酒
酒液晃着 把秋阳的柔情和微辣
封进陶罐——“这酒要埋在枣树下
开春挖出来拌腊肉喝
就像日子 先攒着甜
才熬得过冬的寒”
墙角的谷袋系着“丰”字结
风从门缝溜进来 吹得绳结轻晃
像在说 “今年的沉 是明年的轻
今年的藏 不是结束 是开始——
就像祖辈传下的粮仓
装的不只是谷 是一辈辈人
对日子的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