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泽清

早晨整理厨房时，又在角落里发现几个发了芽的红薯。

紫红色的表皮上冒出几簇嫩白的芽尖，像是伸着懒腰的小手。正要顺手扔进垃圾桶，手指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放下手中的活计，从储物柜深处找出几个闲置的玻璃瓶。这些瓶子形态各异：一个原是装蜂蜜的矮胖罐子，两个细长的花瓶。

用清水冲洗干净后，我小心翼翼地将发了芽的红薯放进去，注入清水，水位刚好没过红薯底部三分之一处。那些白嫩的芽尖立刻精神抖擞地朝着阳光的方向伸展，仿佛在向我道谢。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我仿佛回到了童年。在老家的灶屋里，奶奶也是这样把发芽的土豆种在旧瓦盆里。她粗糙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那些嫩芽时说：“万物有灵，不能糟蹋了老天爷给的生机。”那时我总笑她迷信，如今在城市的钢筋森林里，却突然懂得了这份对生命的敬畏。

三天后的清晨，我拉开窗帘时被眼前的景象惊艳了。

那些嫩芽已经抽出了细长的茎，最长的足有十厘米，顶端蜷缩着几片新叶，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阳光透过玻璃瓶，将水中的根须照得纤毫毕现。那些白色的根须在水中舒展游动，宛如老者的银须，又似神秘的水母触手。最奇妙的是蜂蜜罐里的那株，根须竟自发地缠绕成螺旋状，仿佛在跳一支水中芭蕾。

从此，每天更换清水成了我晨起的第一件乐事。

我会仔细端详每一根新生的根须，用手指轻轻触碰那些娇嫩的叶片。有时加班深夜归来，看见窗台上这几瓶绿色生命，疲惫的心就会慢慢舒展开来。它们不需要精心照料，只要一点清水，一窗阳光，就能回报以最纯粹的生机。

一周过去，红薯叶长到巴掌大小。心形的叶片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叶脉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翠绿色，像是用翡翠雕琢的艺术品。

我把它们摆在书桌上，写作时抬头就能看见这片小小的绿意。有时风从窗缝钻进来，叶片便轻轻颤动，像是在和我打招呼。这让我想起王维“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的诗句。

原来诗意不必远求，就在这一瓶一叶之间；禅意不必深山寻，就在这方寸窗台之上。

某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靠在窗边发呆。

雨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窗台上的红薯藤在雨中格外青翠。

透过雨帘，我看见马路上穿梭的人群和车辆，突然明白，我们总说要去看远方的风景，却常常忽略眼前这些细小的生机。

就像这些被遗忘的红薯，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默默发芽，最终成为窗台上一道动人的风景。而我们，是否也在追逐远方的过程中，错过了身边无数发芽的可能？

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某个秋天，我们特意去看香山红叶，却在人山人海中败兴而归。而小区门口那棵不起眼的枫树，早已把整个秋天都染红；我们向往着七星山的云海，却忽略楼梯间那盆绿萝新抽的嫩叶；我们计划去三亚看海，却从未注意过雨后小区水洼里倒映的云朵。

其实风景不在远方，而在看风景的眼睛里。就像此刻，雨声淅沥，红薯藤在窗台上轻轻摇曳，这何尝不是岁月赠予的另一种温柔？

又过了些时日，红薯藤已经爬满了半个窗台。细长的藤蔓沿着我系好的棉线攀援，心形的叶片层层叠叠，在晨光中投下斑驳的影子。

某个周末，邻居家的小女孩来借书，看见这片绿色惊喜得直拍手。我剪下几枝水培好的送给她，看着她小心翼翼捧着枝条回家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大概就是生活最本真的模样——在平凡处发现美好，再将这份美好传递出去。

后来整栋楼都开始流行水培红薯，每家窗台都多了一抹绿色。

如今我的窗台已经成了一个微型花园。除了红薯，还有吊兰、绿萝和几株多肉植物。但最让我珍视的，还是最初那几个差点被丢弃的红薯。它们教会我在钢筋水泥中聆听草木生长的细语，在快节奏的生活里保持对生命的敬畏。每当工作压力大时，我就坐在窗台前，看着阳光在叶片上跳舞，听着微风与绿叶的私语，心就会慢慢静下来。

这些天，最早的那个红薯已经开始枯萎。但令我惊喜的是，在它的根部，几个新的小红薯正在水中悄悄成形。生命就是这样循环往复，生生不息。那些发了芽的红薯，终究没有被我扔进垃圾桶，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在我的窗台上，在我的生命里，长成了最独特的风景。

在这个充斥着电子屏幕的时代，或许我们都需要这样一扇窗台——让自然的绿意洗涤双眼，让生长的奇迹唤醒心灵。因为真正的风景，从来不在远方，而在我们是否愿意给一个发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