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止

一

天空的味道，是什么样的？

窗玻璃上照出一只鸟。

匙穆歪头看它，它也歪头看匙穆。两只装着森林的绿眼睛对视，同时好奇地眨一眨。小鸟身后洒下阳光，今天天气很好。一朵洁白的棉花糖足以混进云堆，只是叫人忍不住担心化在湛蓝之中，把夏日天空染上甜甜的味道。

鸟儿能品尝到天空吗？准备午睡的时候，这样的想法钻进了匙穆的脑海。

躺在书房中央的懒人沙发，纱制的窗帘过滤了阳光的刺眼，留下水波样的影子和暖洋洋的拥抱。匙穆稍稍偏头，晴空的碎片从隙缝落入眼中，不是海洋的深邃、冰山的凛然、湖泊的平静，是清透和明亮。她把看了一半的书合上，把自己的双眼也合上，希望在合上的思绪里遇到一场和天空有关的流浪。

再睁眼，她就看到了那只鸟。雪白胸脯圆鼓鼓，小脑袋翘起几根不听话的绿羽毛，她想伸手去摸一摸，伸出的翅膀却被玻璃阻挡——等等，翅膀？

有风吹过，匙穆举着翅膀在风中凌乱地想：天啊，我变成了一只鸟！

左跳跳，右跳跳，扑腾扑腾，再次把头凑到玻璃前，匙穆认真地端详着匙穆鸟。体态肥美，羽毛丰满，是活得滋润、会被很多人称赞“太可爱了！”的长相。

她试着往窗沿靠靠，却被强劲的风糊了一脸。长得精致可爱的小肥鸟扛不住大风，也没办法飞得特别高。

明明变成了鸟儿，果然还是更希望能够飞起来啊——匙穆鸟这样想着，沮丧地耷拉起脑袋。

“怎么啦，可爱的小鸟？”窗台上的大盆栽问，它是一株很像莲花的多肉，说话时和老婆婆一样慢悠悠的。匙穆养了它很久，分出的小多肉摆在图书馆的许多角落。

匙穆鸟仰头说：“我想要飞到天上去，尝尝天空的味道。可是我现在飞不了太高。”

多肉婆婆说：“你当然飞不高了，瞧瞧你的小翅膀，你还小呢。”

“不！”匙穆鸟说，“我已经成长了足够的年龄，也看过很多书籍。”她昂起头说，“我已经长大了！”

她再看窗户时，玻璃上映出来一只身形颀长的鸟，翅膀能舒展得很长，胸腔有力地鼓动。一只接近成年的、美丽的鸟。匙穆鸟对多肉婆婆说：“我会冲破厚厚的云朵，飞到天空的内部！”

多肉婆婆说：“那你就去飞吧，小鸟。但是光长大可不够！”最后一句话消散在风中，匙穆鸟已经扑动了翅膀，纵身去往天空的方向。

二

可是，天空还是那么遥远。她试着往上飞呀飞，距离却仿佛一点都没变。当她越过大楼的顶端，来到真正无依无凭的空中，凛冽的风就露出了獠牙、拽住了她的腿脚。匙穆鸟只好下降，有些失落地明白想接近天空，凭借现在的她还很困难。

绞尽脑汁地想着办法时，她听见了由远及近的声音。呼啦啦——声音从身后传来，匙穆鸟往后看，看到了一只、两只、很多只鸟，水流般从她身边分开又合拢，羽翼拍打间流转着细细的风，每一只鸟儿都在乘风而行。

“ 你要去哪呀，小鸟？”一只漂亮的鸟儿和她并肩，“你好像迷路了？”

匙穆鸟说：“我想品尝天空的味道。可是我现在还做不到，天空那么远，云那么厚。”

漂亮的鸟儿笑得开心：“你当然做不到啦，小鸟。你还小呢！”

匙穆鸟反驳：“我已经长大了！”她拍打羽翼，力图证明自己的成熟。

“也许你已经长得很大，但你的翅膀还不够有力，也还没有学会和风一起飞翔。”漂亮的鸟儿温和地说，“等你飞了足够多的地方，再试着往太阳的方向飞吧，那里被很厚很厚的云包裹着。只要能穿过那里，你就能抵达天空的尽头。”

“好吧！”匙穆鸟说，“谢谢你！”

三

和漂亮的鸟儿告别，看着对方回到鸟群后，匙穆鸟踏上了自己的旅途。

她在城市里停留了一段时间，掠过街心的公园，与大榕树打过了招呼。又去图书馆看一看，拜访多肉婆婆的孩子们。她从许许多多的阳台经过，品尝其中一些投喂的坚果。转完了小城，匙穆鸟尝试着往太阳的方向飞去。

每到一个城市就会有新的人群，她在路灯、房檐、行道树上停留，时而被观鸟人逮住拍张照。

穿过高楼会有很多方向的风，她被强风吹得歪歪斜斜，但也明白了怎么借助风的力量。路过铁路，她和火车竞速却被远远甩在身后，气得在树枝上蹦了好几下。在树林里遇到松鼠和其它鸟儿，他们热情地教会她穿行于枝叶之间。小溪、山泉和瀑布唱着不同的歌，她学会了几首，更多是欣赏。日月星辰轮换，一路见着不同的风景，遇着不同的人，听着不同的声音，感受着不同的风。终于有一天，匙穆鸟到达了一片向日葵原野，金黄布满目之所及的山峦。

这是一个天气很好的日子，向日葵们轻轻摇晃，面向明丽的太阳和厚厚的洁白云层。匙穆鸟仰头看向云朵，旁边的向日葵们好奇地问她：“可爱的鸟儿，你从哪里来呀？”

“我从很远的地方飞到这里来，”她仰头说，“飞了很久很久。”

“那一定是非常愉快的旅程！”“也许也很累。”“小鸟儿，能不能拜托你给我们讲讲这一路上的故事呢？”向日葵们七嘴八舌，充满希冀地望着她。

于是匙穆鸟讲起风的舞蹈，水的歌谣，熙熙攘攘的城镇，枝繁叶茂的树林，讲起她逐渐有力的翅膀，讲起最开始的愿望——她要品尝到天空的味道。

向日葵们连声惊叹，最后歌唱般一齐道：“去吧！去吧！美丽的鸟儿！你一定可以做到！”

她们仰起脸，为匙穆鸟指向太阳，于是匙穆鸟也抬头，看向天空。然后，振翅，飞翔。

四

风托着她的翅膀，阳光点缀她的羽毛。她在空中无比渺小，但她已经拥有足够强大的勇气。

匙穆鸟直直往上，冲进了厚重云层，于是周围立刻变得黑暗、寒冷，只有一丝天光勉强标记着方向。

这朵云是那么的厚，那么的黑，似乎没有尽头。匙穆鸟努力飞着，她的翅膀没有一刻停止，云层在她身后合拢。

黑暗逐渐涌动，她看到夸父并肩，听到李白大笑，九凤与乌拉诺斯共舞，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与爱听的音乐一道传来，知名的不知名的无数人物一同走在云中。每踏出一步，拥抱过的一切文字便泉水般涌出，成为延伸的道路，匙穆就奔跑在这云层之中，拍打的双翅不知不觉化为奋力摆动的手臂，脚下踏出一条向上的长阶，前方辉光大亮。匙穆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读到听到的全部都托举着她冲破云层，带着几丝白色云絮，冲进一个崭新的、名为天空的新世界。

那一瞬间，阳光耀眼，风也热烈，澄澈的蓝将她环绕，匙穆耳边的乐声渐渐变大，她伸出手——

摸索几下按掉枕边的闹钟，匙穆迷蒙睁眼，才发现夏日午后的毒辣阳光已经移到了脸上。

她爬起身，在书房正中转了两个圈，打开窗户，笑着对那盆多肉说：“多肉婆婆，天空是美好的味道。”甜蜜的、幸福的，旅途之后收获的一切美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