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芳

我的家乡在溇水河畔，回家须经过安家洲的渡口。从跟随祖父母生活起，这个渡口便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远处有青山相对，近处是河水蜿蜒，天空与水面相映成趣，白云在两者之间悠然浮动。河面上，几条渡船在艄公的操控下往来穿梭，时而有水鸟轻点水面，荡开圈圈涟漪。河畔的垂柳探出柔软枝条，轻点粼粼波光；对岸的吊脚楼将立柱深深扎进河床，宛如守护渡口的卫士。待到夕阳西下，楼阁便镀上一层金色，屋顶炊烟袅袅，在暮色中晕染散开，勾勒出一幅水乡特有的温柔画卷。若是遇上蒙蒙细雨，更能体会"水际轻烟，沙边微雨"的宋词意境。

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个简陋的渡口却是方圆十里最热闹的所在。它像一条脐带，连接着安家洲乃至河那边很多个村庄与集镇的生命线。没有显眼的标识，没有像样的码头，只有艄公与乡民们心照不宣的停泊点。每逢赶集日或节庆时分，渡口便沸腾起来。人们背着竹篓、挑着担子，在等候渡船的间隙交换着家长里短，无数悲欢故事就在这方寸之地上演。

渡船是清一色的木制平底船，大约能容十余人。船面分设几个露天舱位，中间还能横放一两副担子。船头支着油布帐篷，既是艄公的休憩所，也为乘客遮风挡雨。船舷边斜倚着丈余长的竹篙，船尾安着厚重的木桨。当艄公摇动船桨，“咯吱咯吱”的声响便伴着细密的水纹在河面漾开，像一首古老的歌谣。

有时渡船在对岸歇息，等船的人便会扯开嗓子喊一声："嘎船的，过渡哦！"不多时，戴着蓝色八角帽的艄公就会撑着船过来。他们脸庞黝黑，嘴角常叼着自卷的旱烟，立在船头如同移动的标杆。年轻人往往一个箭步跃上船板，胆小的则紧抓艄公的手臂，踩着颤巍巍的跳板小心翼翼挪步。老人孩子多半坐在船中央的隔板上，那里最是稳当。船资可以用粮食抵年票，零星的毛票也能打发。偶遇没带零钱的，艄公也会大度地摆摆手："算哒算哒！"

冬日里，船头总放着一个铁皮火笼，那是艄公闲暇时用来取暖的。记得小时候有回艄公逗我玩耍，倔脾气的我一脚踢翻了火笼，炭火在船板上乱滚。后来才懂得，在那些日复一日枯燥的摆渡时光里，逗弄孩童怕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消遣吧。

渡口的四季各有风韵。春来时，河水渐涨，村民们早早乘船赶集，船舱里堆满新买的农具和鸡苗，言语间都是对丰收的期盼。盛夏傍晚，浅滩变成天然浴场，大人孩子在水里嬉戏，将暑气与疲惫都交付清凉的河水。金秋时节，渡船吃水格外深，载满蜜桔的箩筐压得船帮几乎贴到水面，村民们用丰收的果实换回生活所需。隆冬腊月，河面船只稀少，唯余一叶孤舟系在岸边，倒真有几分"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

前些年，一座钢筋水泥桥横跨两岸，渡口终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那些摇晃的木船、悠长的唤渡声、船头溅起的浪花，都随着岁月渐渐淡去。如今站在桥头眺望，恍惚间又见祖父母坐在船舷，我在大人衣摆间嬉戏，艄公的八角帽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河水依旧潺潺，载着旧日时光，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