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启年
恩师曾对我说,世事莫急勿慌。大凡与你有缘分的东西,迟早会找你的。
我与三卷《医方守约》的缘分,就印证了恩师的话。
我已记不清具体时间了。屈指细算,应该是二十多年前的某个黄昏。那套静静躺在一个旧书摊上的《医方守约》,就真的因为缘分,找上了我。
拿到三卷《医方守约》的我,即刻向八十多岁的恩师曾祥伟老先生请教。恩师成长在书香门第(师爷爷是清光绪八年出生的秀才),天资聪颖,广闻博识,学富五车,是旧大庸地方上的“活字典”。
恩师一见到《医方守约》,便与我慢慢细说起该书的作者——大庸县三岔乡的名医胡先容老先生。恩师说,胡老先生人非常厚道,不善言语,因为酒渣鼻,常被旧大庸不良文人讥讽,耻笑他“咏大鼻子兮,老苦瓜一条”。但胡老先生不愠不躁,也从不与人争辩。
恩师又说,胡老先生至孝。
胡老先生一生省吃俭用,节衣缩食。恩师说。但他常给他的父母缝制狐狸皮袄御寒。老先生至善。老先生有族侄,名胡薛门,有志求学,但家贫辍学务农。老先生供他读书十余年,终于考中同治甲子科举人,分沅陵任教谕,很有成就。
……
胡老先生是咸丰六年恩贡生,先后任长沙、武陵教谕,柳州府学正,衡州府训导。他为官廉洁自持,两袖清风。老先生读书十分勤奋,尤对《易经》颇有研究,并有独到见解。晚年行医,医术高明,乐善好施,遇穷人求诊,还资助医药费。
明德有后,佑启无疆。老先生之德,常润后裔。
老先生的第四世孙胡尧禹先生,曾任大庸县大坪地区人民医院革委会主任。老先生第五代孙胡家仁先生,也是三岔卫生院有名的老中医。
听完恩师对《医方守约》作者的介绍,我对作者的人品,更为肃然起敬。我认真地答应老师,一定要将《医方守约》好好地加以整理,并争取出版。要让更多的热爱中医文化、中医古籍的同道,沐浴先生之恩泽。同时,我也承诺恩师,《医方守约》出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成书呈送给先生的后裔。
甲辰年春,我将整理好的书稿,正式交付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甲辰岁末收到新书。面对新书,我百感交集。立即拨通三岔乡卫生院院长的电话,联系胡老先生第五世孙胡家仁,准备恭恭敬敬去专程送书。
乙巳仲春,按照约好的时间,去胡家仁先生三岔乡的住所。
交通极不方便的三岔乡,也是我四十三年前曾经工作的地方。当年,从城区出发,坐车爬三望坡,绕茶叶场,从木材检查站下,穿芭蕉湾,踏轿顶上,过三岔村,方到集镇。现在,从汪家山打了隧道,直通田蛋峪,花不了多长时间,便可到集镇。我到的时候,胡家仁先生早就到了卫生院,已经等了我很久。
胡家仁先生长我五岁,已退休数年。正宅家享天伦之乐,颐养天年。而我,也已满头白发。我们一见面,握手,拥抱,尔后,手牵着手走到院长办公室。家仁先生的鼻子,遗传了他高祖的“老苦瓜一条”。
我和家仁先生,四十年前就认识,因此少了许多客套。他开门见山地问我:“你咋知道我是胡先容的后人呢?”我说,是曾祥伟老先生告诉我的。令高祖之言行,我听曾老先生细说过。令尊大人曾经是卫生院的革委会主任,一把手。我是把新书一定要送来的。同时呢,也还想听一听你再说说《医方守约》的故事。
家仁先生告诉我,他出生晚,只知道祖父胡运培是胡先容老先生的长孙。祖父胡运培一边教书为业,一边行医谋生,祖母陈氏出身高坪乡望族。祖父秉承家学,以中医妇科见长。父亲胡尧禹,幼承庭训,以良相良医为志,曾担任过大庸县大坪地区医院革委会主任。如果父亲健在,今年该是109岁了。关于《医方守约》一书木刻版,原来一直收藏在家里。上世纪50年代末,时任卫生局局长、中医院副院长两人来访父亲,说为弘扬大庸中医文化,让更多人学习到《医方守约》,请求父亲同意将木刻版借到大庸县中医院去,印制好后,承诺完璧归赵。
家仁先生说,出于信任,父亲同意了。《医方守约》木刻版运到了中医院内。但书印成后,木刻版却“一去不复返”。
后来才知道,木刻版已在“运动中”被付之一炬。家族的后人,都找父亲发脾气。
今日得见新书,极其珍贵,令人激动。
“贵府可还有其他珍贵医籍?”我问。
“再无其他。”家仁先生答。
这让我有些失望。家仁先生也开始沉默。
无语凝噎,痴对良久。我起身,牵着家仁先生的手,走到他新修的砖房边。砖房边上还保存着年久失修的土坯房。那是他的祖业。青山依旧,物是人非,尧禹老前辈,家仁先生的父亲,也已归道山久矣。
午后,我们去集镇边的小餐馆,炒了几个可口的家常菜。我毕恭毕敬地邀请家仁先生:“小酌不?”“不想喝。”他说。
“家里的水,是从三岔山顶上接下来的。最爱潺潺山溪水,在山终比出山清。”家仁先生说。
“你下次到三岔来背水,到我家里背来。”沉默良久后,家仁先生望着我说。
“好的。”我毕恭毕敬地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