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瑞花

收割机在村落前的田凼威武地工作着。

老人和小孩们，站在远远近近的田埂上，饶有兴致地看它。它所向披靡，拦腰截断稻禾，吃进谷粒，吐出半截稻草。几个来回下来，母亲的四方丘就被它收割完了，短短的稻草抛洒得满田都是。

在大家的欢呼声中，母亲伤感地说：“没有一根好稻草了，需要稻草时到哪里去寻啊？”近年来，母亲忘记了用电饭煲，忘记了开电视机，甚至忘记了我们兄妹的名字，可对一根稻草却念念不忘。

在母亲的生命里，在过去的农家，稻草真是一个深刻而珍贵的存在。

儿时割稻的时候，母亲叮嘱我们兄妹，把腰身放低，尽量低留稻茬，可以多收几担稻草。可这样一天割下来，腰腿更酸痛了。母亲从不顾及劳动的辛苦，她在意的是如何让有限土地的产出能填饱家里的口——人口和家禽家畜的口。

收完稻谷后，稻草成了稻田的宝。田凼里干爽的田好办，把一个个草束在田里田埂上晒干，挑回来垒在阁楼上就行，难办的是山冲里那些沼泽田，水永远排不干，泥沼差不多齐到大腿。这些田里的草束不运出去，很快就会朽烂掉。那段时间的早晨或者放学后，每家的孩子都必须去沼泽田里背草束，把草束背到山上晒好。这活泥水淋漓，锋利的禾叶划得手和脖子刺痛奇痒，好在不少草束下有惊喜——青蛙、泥鳅、黄鳝，伸手就能抓住，放进背上的鱼篓里，母亲加上紫苏炒了，晚餐就是美味的了。当然偶尔也会有惊吓——盘成一团的蛇，你不用理它，它自会逃窜的。

满满的一阁楼稻草，母亲拿来干什么呢？最大的用处是给猪垫栏，让母猪带着它的小崽子在温软的草窝里呼呼睡，快快长。遇上冰雪天气，母亲也顺手给鸡鸭棚里塞上一把稻草，让它们的光脚踩在稻草上，不至于在泥地里哆哆嗦嗦睡不安稳。

稻草还有一个大用就是铺床。以前的农家，孩子多，铺盖少。每个床上，有一床像样的盖被就相当不错了。至于垫被是很少有的，有也是睡过几代人的破棉絮。床铺要想暖和，全靠稻草铺得厚。当我们把晒透的稻草担回来放在屋前晒坪里的时候，母亲会把那些长长的金黄燥爽的草束选出来，把底部沾泥巴的禾叶剔除干净，放在晒簟上再翻晒几天，直至每根草节上都充满阳光味，才用来铺床。铺上新稻草的床铺，不比现在的席梦思差，软和、温暖，还有一股太阳和稻草的香味。

派完以上大用场后，垒稻草的阁楼已空了一半，但需要稻草的地方还很多呢。

清明那天播下的种子，要用稻草盖上，保温保湿，防鸟防鼠偷食，地里还不易长杂草。端午节包粽子，要用稻草灰过滤的草碱水煮，煮好的粽子色泽金黄明丽，糯米饭融稠软糯，保鲜时间更长。重阳节蒸米酒，酒缸的暖窝更是非稻草不行。母亲把几捆干燥的稻草，均匀地塞进那口大大圆圆的柴灶里，然后把盛好糯米饭的酒缸搬进暖窝，盖上木盖，再铺上几个干燥的稻草束封起来。当一只两只蜜蜂从窗格飞进灶屋，围着柴灶上的草窝嗡嗡嗡不肯离去的时候，一缸甜蜜芬芳便酿成了。此外，腊八节的豆豉，冬至的豆腐乳，春节的糯米花，这些美味的转换，都是在竹筛里整齐干净的稻草上完成的。

对于稻草，我还有一次温暖、深刻的记忆。

读到初三的时候，院落里的两个同学都辍学去广州进厂打工了，每个星期日下午，我都得一个人翻过飞鹅界，再踩着河里的石头过河去学校。小寒那天，上午还不时从云层里漏下点太阳光，下午气温骤降，雨点落到地面就冻上了。我在黄布胶鞋上绑了根草绳，小心翼翼地下坡、过河。连续几天雨下来，河水升高了，最后一个石头，离岸上有点远，我想用力跨过去，没想滑进了河里，那真是掉进了冰窟窿。

坡上仙姑庵的一位婆婆来河里挑水，见我瑟瑟发抖地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拧裤脚、袜子的水，忙把我拉到庵旁的灶房里，在灶膛烧起一大堆柴火让我烤。在火光的温暖里，我终于暖和过来。裤脚和袜子热气腾腾地，很快就干了，可黄布胶鞋一时半会怎么能干呢？天黑下来了，我必须走了。婆婆摸了摸我的鞋，皱了皱眉头，走了出去。不一会，她拿着一把稻草进来，将稻草用力搓软，仔细放进我的黄布胶鞋里，喃喃地说：“稻谷养人，稻草暖身，快穿上赶路吧。”

那次我竟然没有感冒，多亏了仙姑庵婆婆的一堆柴火和一把稻草。

在乡间众多的枯草中，稻草是最有温度的。冬季的旷野，一把草束，是农作物和果树的棉袄，一个草窠，是小鸟小虫小兽的天堂。一根根微弱的稻草，温暖了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