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贺秋菊
九十年代初,作家罗长江由家乡隆回来到张家界工作和生活。他所植根的大湘西成就了他的文学“大地”,《大地五部曲》则是这样一部集大成之作。评论家谢冕认为:“《大地五部曲》是一部宏伟的大地颂歌,也是迄今为止我读到的最长、最全面,也最系统的散文诗鸿篇巨制”,是“一部我称之为‘盛大华美的大地交响曲’”。
一
《大地五部曲》以“泥土的声音”开篇,对大地深沉的爱是从祖父聆听泥土的声音开始的。祖父是中国文学中的一个重要意象,象征着亲情和对童年、故乡的眷恋,也是文学的生命源头。罗长江的文学“大地”之根在祖父的瓦窑里。由“已经很老了”的老祖父想到古老的大地、永恒的生命,祖父是大地具象化的承载体。
在老祖父那里,种田种地、制瓦烧瓦是他和土地相互依存的方式,因为相互依存,所以彼此倾听、相互理解,“老祖父一辈子种田种地,制瓦烧瓦,跟泥土有着手足之情。/他说,泥土是有声音的。”作家一遍遍重返祖父的日常记忆,回到祖父耕种、烧瓦的日常细节。“老祖父每天放慢步子,去田野丈量农时;去他那口瓦窑,用目光翻看一摞摞瓦片,如同翻看一册旧版的望星楼历书。/老祖父瘦瘦的,跟他拄的拐棍一样瘦。/蹲在晨光暮色里,吧唧吧唧吸烟,咳嗽,聆听泥土的声音,给二十四节气打分。”在这放慢了步子的生活里,我们体味到了祖父和作家共同的泥土深情,创作的精神力量在这份深情中升华、孕育。
除了烧瓦窑的祖父,身着蓝印花布的女知青、放牛娃雷生和雷生爹的“雷生崽”,蹲在鸭棚望着鸭群啄泥觅食的的鸭客佬,一生在茶园守候孟同归来的三姑娘……构成了罗长江文学“大地”上的人物记忆。我们读到了“小雷生在惊蛰雷声中出生,在惊蛰雷声中淹死”。女知青“植下一株棉花苗,植下一株蓝草苗,植下一种美学取向。/以植物的心情,祈求雨水降临”。鸭客佬“习惯了蹲在鸭棚门口,隔着檐水远望炊烟下的村庄和进出村庄的红男绿女”。或在晨光暮色里,或在无眠的暗夜,也或许是渔火飘忽的阡陌田垄、村庄的蓝印花布,他们来自广袤的大地,依存于自然万物,终将生命交付于大地。
二
一百年前,赛珍珠以其书写二十世纪初期中国农民生活情状的代表作《大地三部曲》以及她笔下的现实生活和中国传统民俗文化元素备受关注。一百年后,罗长江以长篇叙事散文诗《大地五部曲》展现了一位作家扎根大地的历史沉思、现实观照与诗意表达。“大地”是罗长江的文学沃土,也是他的文学视角。
湘西南的风俗、风情、风物滋养着作家的精神气质,罗长江在书写上表现出十足的用心和专注,通过对大湘西的成长史、民族史、风俗史拷问人类的生命价值。《收脚迹》通过当地一辈一辈传下来的“收脚迹”传说,书写了一个美丽而凄凉的爱情故事。“长在屋边的白果树,怕有千儿八百年了”,“一雌一雄,下面盘根错节,上面的枝叶相连不分开”。村子里一对年轻的夫妻双双在白果树下许下心愿。后来,丈夫被抓壮丁,去了台湾。两岸通航后兴匆匆归来,女人早已于无望中与另一男人结婚成家,共同伺奉老兵的双亲。身为女人,真就让她的心备受煎熬:几十年光景,也不晓得他一个大男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文化生活之美亦是罗长江文学“大地”上的精神之美,女性正在承载着一切。在《裸月》中,作家从细微处落笔,用简练的笔法塑造了一位“有过两次婚史”、饱受折磨却依旧没有向命运妥协的女性形象。作品从女人与山上的大树“同房”这一巫性十足的习俗开篇,进入人物的现实生活,“第一个男人猝死于建筑工地,第二个男人亡命于大货车追尾”,于是有了“长舌妇们背地里说她命里克夫”,好在是经历诸多挫折之后,她遇到了同样命运坎坷却勇敢抗争且真心爱她的男人,她实在不愿意往后的日子再生任何变故,于是“说服自己,依从了这一古老的风俗”。女人“调好猪潲,关了鸡鸭,会野老公一般悄悄出了门”。这个画面是作家凝心刻画的特写镜头,“悄悄”在这里将女人的心思描画的惟妙惟肖。“四处黑森森,她怕。/夜风吹落半片树叶一瓣残花,她怕。/红腹锦鸡突然嘎的一声窜过草坡,她怕。”四个“她怕”凸显了女人的勇敢和义无反顾,勇气来自心底的爱。“她把眼前的树想象成自己的男人”,随后,大胆地使用复沓式的抒写方式描绘女人想象中的场景:“常青藤一般缠绕着……被鸬鹚叼在嘴里一般酥软着……在妙处难与君说的晕色中沉醉着……”,复沓式的抒写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
值得注意的是,罗长江笔下对“月”的书写。月与作家的遐想、与女性、与大湘西的浪漫文化密切相关。对不同的人来说,这“月”可以被赋予不同的意义。于罗长江而言,它是文学大地上的灯盏。
三
罗长江投入自己的生命体验创作,匍匐在广袤的大地之上,将情感投注在人民群众庸常的生活褶皱之中。丰富的生活阅历、人生经验和悲悯情怀,使得他在文学中从容地面对大湘西的花草林木,山河湖海,面对芸芸众生,表现出闪光的智性和沉潜的哲思。
在《大地芬芳》里,作者回望渔猎时代,从孙女叶子的阅读开始。“我让叶子读一本关于猎人和鹿的图画书。/渔猎时代,猎人通过猎杀鹿而获得鹿皮、鹿血和鹿肉,从而养活自己和他的妻儿。/一个种类的血肉延续了另一个种类的生命,这是宿命,无法改变。/但与贪得无厌的斩尽杀绝无关,它只有一个目的——基本意义上的生存。”孙女叶子是罗长江文学“大地”上生命的延续。大自然激活了叶子的灵性,作者写下了她满心的欢喜,“森林醒来了。一大片永恒的绿色醒来了。/在一束花瓣被曙色刺痛眼睛的惊讶中醒来。/在一片叶子被远雷轻轻击落时的喊疼中醒来。”在祖孙的共情中,叶子认识了会写诗的虫子,懂得了怎么听松和雷声,学会了与植物私聊,还会守候群鹰聚会、等待一场桃花雨,不自觉地走进老猎人的梦……叶子仿佛大地上为万物生灵代言的小巫女。在这里,我们不由地想起了《大地五部曲》开篇那位“已经很老了”的祖父,这便是永恒的生命轮回和生生不息。跟孙女的对话中,熔铸着作家对生命的叩问与追索。“叶子呀,草木是有生命有灵性的。/学会像阳光一样俯下身子聆听草木的心跳,会渐渐明白人也是草木的道理。”
基于深沉的悲悯,罗长江笔下的牺牲写得悲壮、豪迈,坟墓是“地下的村庄”,唯有回归大地才能承接住一切情感与力量。《收脚迹》的结尾,“老槽门前方晾了一绺头发雨烟。/几只老鸨从村庄上空哇哇叫了过去,暗哑,苍凉,满腹心事的样子。/总归是深秋了。/一夜之间,白果树下铺满了落叶,色泽黄灿而斑驳。/……/在她眼里,落叶是他收走又搁下的一地脚印。”《拧苞谷的老人》结尾写道:“每年,她将对面山上那片地种上苞谷。/一年到头,手中有拧不完的苞谷。/就这么一个人坐在门槛边,拧啊,拧啊。/拧着阳光在水笕间汩泪流淌的声息。/拧着小狗舐热脚背的亲狎。/拧着麻线线一般打结的山岚。/拧着尿片片一般臊人的云影。/拧着秋唱。拧着春歌。/拧着记忆。拧着岁月。/拧成一支永远的山歌。/拧成一个永远的传说。/拧成一片永远的风景。”作者通过诗情渲染,让难以掩饰的情感在此处决堤,一泻千里。
罗长江已然意识到了“人类回归大地,回归大地属性,重获大地的力量、大地的精神”的重要意义。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文学路径,努力建构自己的文学“大地”。他守望者老祖父的“瓦窑”,聆听“泥土的声音”,在他的文学“大地”之上继续开拓。
(作者系青年评论家,湖南省作家协会创研部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