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汉宜
秋天,我们到益阳南洞庭砍芦苇。
李老板站在船头,扯起嗓门高喊一声“坐稳啦”,小木船就“哒哒哒”射箭一般向湖心驶去。
不一会儿,小木船突然把头一摆,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就拐进了湖区的芦苇荡。眼前,一望无垠的芦苇,如竹林一样密密麻麻,迎风而立。它们头顶白花,在风中摇曳,像一群灵动的舞者,在阳光下翩翩起舞。
我记得,曾在孙犁的小说《白洋淀纪事》里读过他所描述的芦苇荡,当时只有感觉,没有视觉。这回见到它真实的面貌,心情激动得无法用言语形容。李老板说,别小瞧这些芦苇,它可是建筑装饰和造纸的好材料。我望着它们,不由得肃然起敬:
摧折不自守,秋风吹若何。暂时花戴雪,几处叶沉波。
体弱春风早,丛长夜露多。江湖后摇落,亦恐岁蹉跎。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住在芦苇荡里最高点——李老板搭建的芦苇棚。没有电灯,我们打手电、点煤油灯或蜡烛照明;没有自来水,我们在附近水井里挑水;没有床,我们把芦苇铺在地上,垫上草席,人挨人盖上自己的棉被,睡在一排大通铺上。男男女女挤在同一间棚里,其中还有一对夫妻。出门在外,大家情同兄弟姐妹,心里只有“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其他想法通通暂停。
在家吃惯了小锅小灶,到了这里,吃的大锅饭。大家出钱请年长的大姐专门做饭,每人每天20元伙食费。柴米油盐酱醋茶是李老板垫钱在城里采购后开船送过来。今天南瓜、白菜,明天冬瓜、萝卜等,小菜换着吃,猪肉每星期吃一次。这种只管饱、不管好的伙食,大家照样吃得天长地久、荡气回肠。为了照顾做饭的大姐,我们把芦苇棚附近的芦苇分给她,让她做饭后的空余时间砍,到年底回家时,她的工资和我们相差无几。
为了预防皮外伤或头痛脑热,李老板为我们准备了创可贴、酒精、纱布、药棉以及治疗感冒、拉肚子等常用药物。我刚去时,因水土不服感染痢疾,一天十多次,拉的都是水,人瘦了几圈,躺在芦苇棚里几天干不了活。李老板知道后,马上开船把我送到益阳市某医院治疗,还帮我垫付了几百元的医药费,搞药后有所好转,我一边吃药一边坚持砍芦苇,一星期终于挺了过来。
原以为年底结账时,李老板会把医药费从我的工资里扣除,可他没有,反而为我增加了几百元工资,说是另外补偿的营养费。——这是我上辈子积德行善,换来了今生的福报,竟然能遇到这样慈善仁德的贴心老板,感动得我紧紧地握住李老板的手一时语塞,全身热血翻涌、泪如雨下。而他说:“作为老板,钱赚多赚少不重要,能确保你们平平安安不出问题,这才是大事。”
第二年,我带着全村健壮劳力再次来到南洞庭湖,又帮李老板砍芦苇。他一高兴,给我们工钱涨价了。每月收入上万元,大大激发我们的干劲和斗志。
为挣钱养家,不管天晴下雨,无论打霜下雪,每天起早贪黑轮轴转。芦苇叶与芭茅无异,稍不留意就会被它“咬”破皮,还有各种杂草棘刺,也时常欺负人。双手尽管戴了手套,但膀子上、脸上经常挂彩。到了寒冬腊月天,芦苇荡格外冷,冻得清鼻涕飞流直下,手和脚冻得像胡萝卜,指头由刺痛到麻木不灵,不到一个星期,我手长出许多树疙瘩样的红肉坨,不小心碰一下,痛得钻心,痛得泪腺失控。更糟糕的是,手发热后,那些坨坨集体造反,同时奇痒,我就不停地抓挠,抓得双手又烧又痛,十分难受。后来,有些坨坨被我挠破了,溃烂了,缠满胶布的双手像带了一双白手套。
要想摘玫瑰,就得不怕刺。哪怕再苦再累,每年秋收以后,我仍然到南洞庭湖,一住三个月,砍芦苇挣回来不少钞票。过年回家时,打年货的钱有了,买种子、化肥、农药的钱有了,孩子上学的钱有了,不再为钱发愁了。
一晃多年过去,那些砍芦苇的日子,至今还在我脑海沉浮,洞庭湖的码头,快如穿梭的小船,蓝悠悠的湖水,金黄色芦苇荡,还有那热心肠的李老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