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俊德

万物有灵。我老家池塘边，生长有苍耳、木贼、木瓜、莓茶四种药草。她们相互依偎，友善为邻。她们在阳光下，秋风里，共叙团结友爱的人间佳话。 ——题记

苍耳子

我是打咕子，举狼牙棒，有小毒，莫惹我。苍耳子的自我介绍，让邻居退避三舍。

《本经》记载，苍耳为菊科一年生草本植物苍耳的干燥成熟带总苞的果实。辛、苦，温。有小毒，归肺经。功效为祛风，止痛，散寒。我读卫校时，第一次见到苍耳子。下课后，我悄悄找老师索要，捧在手心，细瞧，她们刺刺相刺，呆头呆脑，模样不佳，却淘气得很!我第一次报复那个缺德的小哥，悄悄弄几颗沾到他的衣领间，害得他上课不时挠痒痒。回到山寨，我还用苍耳子教训了那个唯利是图的药贩子，趁他弯腰清理药物，苍耳子爬满了他的后背。几个顽童笑得手舞足蹈，作歌讥笑：“大胖子，数票子，几个刺刺像狗卵子，戳穿药贩的大腰子！”

苍耳子丑，果实黑不溜秋，带刺，是个捣蛋鬼。你靠近他，扎你不说，还沾满一身，惹一身刺。他贱，因为他是个情种，不要移栽，风一吹，头上苞散开，落下后生儿育女一大堆。因为贱，他到处长，到处惹事生非。没有人赞美他，尽管他治病救人，好事做了一大堆，到头来还背上一个坏蛋名。我儿子患鼻炎，天天吃苍耳子的汤汁，鼻炎好了。说起苍耳子，儿子不感恩，直说:“喔，那个丑八怪吗？他有时发疯，沾裤头上，扯不脱，他还有功劳？”

苍耳子不服气，跳到八仙桌上辩解说：“我的身子叫苍耳草，除风止痒，解毒治痢，样样行！我还生出斗米虫!”这回，当郎中的老父亲为苍耳子说话：“诸子独降，唯苍耳子主升！他是药中猛将，特别是斗米虫，寄住在苍耳茎中，白白胖胖，是治疗痈肿、疗毒、痔疮外用要药。”

高举狼牙棒，凶神恶煞，却是一副善良心肠。苍耳子说，我貌丑，但郎中喜欢我。我带刺，却能独活！苍耳子不愧是一位深谙哲理的圣人。

人类自私不懂得感恩，“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老中医，我的父亲，看清了苍耳子的为人，特别爱用苍耳子入药，拿脉开处方，总习惯把“苍耳”写成“苍洱”，是追本溯源？还是拷问人类那颗卑劣的灵魂？

木贼草

我是木贼，强盗出身。喜欢长在阴湿地边，高腿子，细肚子，长身子，弱不禁风。但我的名字在《嘉祐补注神农本草》中。木贼的自我介绍，快言快语，却得罪了人类。

木贼的名字来源于其用途。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这种草有节，面糙涩，木工用它来打磨木材不平整的地方，就像偷吃木头“节”处的贼虫一样，给他取名叫木贼。有民谣欺负她：“木贼木贼，天天当贼，镰割刀砍的背时鬼！”“木贼你莫哭，夜夜当贼不富！”这些谚语，把木贼当强盗看。忠厚善良的木贼，背了一世黑锅。

“他，叫节骨草！木贼草！是一种散风、退翳、止血的中药！”终于有一位老者，为木贼正名。

据说，这位老者生活在西汉时期。有一次，这位老郎中，在泥氹边采药，一拐杖下去，误将一条黑蜈蚣戳成两段。另一条蜈蚣立即含来一截木贼草，放在受伤蜈蚣的断节处，不一会，那条蜈蚣身子完好如初，很快双双钻进了树林。老者惊讶地喊道：“木贼，原来你能接骨，你是救命草！”木贼的容忍秉性，给人类上了一课。世界上没有无用之草，人类的无知与妄议，给善良与美丽抹黑。

木贼草甘、苦，平。入肝，归大肠经。民间中医用它治疗目赤肿痛，角膜云翳，肠风下血，每收奇效。我的老家麦地坪，有一条溪沟，叫陷坑，坑里泉水叮咚。坑边的空地，长着无忧无虑的木贼草，因为矮小，又是不起眼的草本植物，没有人拿他当药材采挖。有一次母亲割了一捆木贼草，与青草喂牛。牛食后引发中毒，口吐白沫，身子不停颤抖，还发出低吟的吼叫。母亲吓坏了，慌忙找牛郎中。牛郎中哈哈笑：“木贼草，含有大量硅酸，人和牲口食多了，能中毒，引起共济失调、震颤及肌肉强直。哈哈，这回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人类喜欢称他为木贼！”郎中给牛注射维生素药后，解了毒。

“毕生常驻绿，春秋莫改颜。昂首挺胸节节高，唯有气不减。”木贼名字虽粗俗，但腰杆子硬朗。人类应该悔过自新，高看他一眼。

木瓜儿

“到津市跑一跑，回家就当木瓜老爷!”这句俗语，流传在桑植县。是说，桑植木瓜多，过去贩卖到津市，赚回布匹等商品，到了家成为富裕的姥爷子。

木瓜栽苗子成活。长的果实能吃能作药材，经济价值高。白族寨子龚家界，有个山地叫木瓜堤，生产队的时候，专门种木瓜。我的爷爷是种木瓜的高手，种出的木瓜大又圆，拿在手里舍不得放下来。秋天成熟，木瓜挂在树梢，太阳滑在上面，挂不住。“木瓜大大圆，像牛卵包吊！”小时候我秋天放牛，总爱在木瓜堤边溜达。窥视那一坡木瓜果果。爷爷摘下木瓜，切开晒干，打包存放在吊脚楼里，满屋弥散木瓜香。许多坪里姑娘嫁到我们界上，看中的是木瓜香，还能致富当“木瓜老爷”。父亲小时候，采摘新鲜木瓜果，却不让他的四个妹妹吃。曾给她们立下规矩：“想尝木瓜？你一拳下去——把木瓜砸开！”他的妹妹们哪有气力砸裂木瓜坨子？有一次几个妹妹准备偷吃，被哥哥抓到，脑袋上被敲打了几下，心里只嘀咕：“木瓜没逮到，却吃了哥哥几个肉疙瘩的木瓜儿。”

木瓜吃法多样。可生吃，可煮熟吃。城里的女孩大多爱拌盐、蜂蜜、红糖吃。木瓜做药材，是好货。《别录》记载，木瓜酸，温。归肝、脾经。舒筋活络，和胃化湿，为祛风湿药中的大将。我当医生处方时，酷爱开木瓜片，因为这家伙便宜，药效强。还因为山区人，患风湿病的群众有木瓜多，木瓜生性抗风湿。每次晒药，木瓜铺满医院的石塔，阳光下的木瓜，香喷喷。

“我见众生是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木瓜茶清香，味道纯真。把新鲜木瓜叶采摘，泡在开水里，木瓜茶出炉了。待客成了专用茶。若茶中放三个煮鸡蛋和芝麻招待贵客，那也是赫赫有名的“三道茶”。群众把活木瓜枝子剥下青皮，切成片，煮水喝，色好、味美、气香。有一次北京贵客来寨子，喝了木瓜制成的“三道茶”觉得太奢侈：三个蛋，半斤核桃仁，八两芝麻，还有酸甜酸甜的木瓜，煨一壶清茶，太珍贵。珍贵的是清纯如水的情感啊！后来这位北京贵客多次造访，为建设美丽屋场，立下汗马功劳。寨子为感恩，派干部送木瓜。“桑木扁担光溜溜，挑担木瓜上北京。”“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是《诗经》中的一首诗，是写给我老家白族山寨的吗？

莓茶叶

莓茶叶，可做饮品和药材。药王李时珍没有将其写进《本草纲目》。主要因为莓茶这种药，野生且产量极少。

莓茶原为野生木质藤本植物，是以张家界为核心生长区域的中草药。野生莓茶依附于灌木或乔木上，缠绕或攀附向上生长可达数十米。野生莓茶发源地为澧水上游茅岩河段，属显齿蛇葡萄变种。植株适应酸性或偏酸性土壤。在明朝开始叫莓茶、藤茶， 每年四至九月生长。芽孢、芽尖均可做药。

张家界莓茶的传说，有四种。一是莓茶又叫藤茶，为瑶族氏族图腾。莓茶为瑶族最先利用的植物。“藤”做饮品和药品。二是莓茶为天子藤茶。传说光绪帝使用“野生藤”治好了他的声音嘶哑病，降旨命它为“天子藤茶”。三是“神茶救兵”。据《明洪武实录》记载，明王朝与覃 王打仗，起义军被围困在茅岩河一带的山林中。士兵身患疾病，许多人伤口腐烂，军心涣散。危险时刻，义军郎中在山里发现了一种神奇的植物，义军依靠这种植物的茎叶内服外用，治好了刀伤、哮喘、腹泻、风寒、咽喉炎等多种疾病，义军重振雄风，与官兵战斗了七年。这就是“神茶救兵”的传说。四是药王李时珍的遗憾。根据历史记录和“神茶救病”的传说，他先后三次来到大庸卫所，寻找莓茶的踪影。可惜因交通阻隔、战乱不止和身处疾患等没有找到。临终前他向儿子说：“太祖期间，神茶救兵具奇效，父此生三入大庸卫，终不得见，为此生之憾也！”一代药王与莓茶失之交臂，既是他的的遗憾，也是国家的遗憾。

莓茶在悄然生长。他的芽孢，在初春是一朵朵奇葩，傲立天地间。当枝叶茂盛时，芽尖冒出头，那是一根根黄金般珍贵的植物，惹得姑娘们前来采摘。白族民歌《满山都是尖眼睛》中女人唱道:“藤茶满坡水如镜，阿妹采茶正起劲。好想上前递手巾，满山都是尖眼睛。”对面山坡男人回：“莓茶叶莓茶叶，藤藤牵到妹的鞋。眼看大姐笑眯眯，迟早跟我屋里歇！”莓茶的歌儿越唱越悦耳。

莓茶这家伙，是一个野猫腿，到处跑，到处溜。一溜一溜，溜出风骚。一坡坡，一湾湾，一拢拢，到处栽莓茶，连屋前屋后到处长。这些人工栽培的莓茶，一夜之间，很值钱，游客买不到货。一夜之间，莓茶又躲到山旮旯里，羞答答。你吹木叶哄她，她绕湾湾藏；你奏冬冬奎逗她，她打转转笑！笑什么？笑人类是一群傻瓜蛋，唯利是图，跟风冒进，盲目栽种，让莓茶身价大跌。她哭得怜香惜玉！我糟蹋了谁？莓茶第一次被人类灵魂的丑陋收拾了。有诗为证：

莓茶原本不是茶，长寿藤上结新芽。

仙境何来寻常物，名满三湘耀中华。

莓茶用一匹叶子，称出了自己的价值。她在日记中写道：不要夸奖我。不记千般好，只怨一时错。这是我与人类最浅薄的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