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
我老家山寨有一个老榨坊。
老榨坊是土家汉子李三老倌掌管的。
在我眼中他的命运是和木榨连在一起的。木榨是用巨樟作成的,酷似两条黄牛并列的庞然大物。撞杆一般以檀木制作为佳,两丈多长、一百多斤重,撞头圈有铁箍,撞杆中部系上铁链,悬在半空架的木架上。打榨时,李师傅等人赤博上阵。他抱着撞头,四个伙伴搂住撞尾,同时碎步后退,并将那撞杆尾部高高举起,蓄足丹田之气,大家齐力以猛虎下山之势向木榨飞奔过去,只听“嗨”地一声吆喝,撞杆便重重地撞在木榨带铁箍的楔子上,然后就听见油汁注入油盆的“丝丝”流声。李师傅的那一声吆喝,撞杆撞击那一声巨响,似乎是开天辟地,天摇地动。我吓得魂飞魄散,倒退几步。
因此,我便常在放学后,偷偷跑到榨坊里看打榨。有一回放学归途陡遇大雨,我一头钻进榨坊,可雨总是下个不停,李师傅便把他的油纸斗笠和棕蓑衣让我穿戴回家。次日,我送雨具时,他留我吃饭,那干炒的酢辣椒沫,在上面淋上用铁铲烧煎的熟茶油,又香又脆,简直比山珍海味还要美。尤其是看到李师傅他们端起大碗酒,大口大口豪饮,我恨不得喝它一碗。从那时起油榨坊成了我的第二课堂。
我是个身为民族干部的业余作家,喜欢写小说。有一天,我们从榨坊前经过,李师傅在路口叫住了我,把我带到榨坊,悄悄塞给我几元钱,还给了我两瓶熟油。想不到,李师傅因同情我,也被揪上台批斗。开批斗会的那天,我坐在最前一排。我不敢抬头看他。批斗声、口号声在我的耳中都幻化成了李师傅打榨的吆喝声和撞击声。那晚,榨坊里木榨响了一整夜,周围的狗也叫了一通宿,遥远的寨子里都听到了那夜的木榨声和狗吠声。那晚,正是十五日,没有明月,也无星光。第二天,李师傅就病了,人们送他回家时,看见榨坊里撒了一地被撞杆撞碎的木楔,凄凉凉的。
后来,我被落实政策进城工作了,再也没见到李师傅,再也没听到过故乡的木榨声了。
七十年代末期,我又继续从事酷爱的民族工作。那次因调查灾情,发放少数民族灾民救济款,回了一次故乡,特的看望李师傅。他虽比以前瘦多了,但精神矍烁,身板硬朗,又干起了打榨的老行。我特地在榨坊玩了一天,又一次坐在石碾的木轴上,品味童年的乐趣。别看李师傅和他的助手们都年过花甲,可抱起撞杆,其姿势和力量仍不减当年威风,随着那一声声吆喝,让衰老的撞杆又焕发新的青春……我更进一步读出新的感受,那是力的颂词,美的颂歌,它赞美了一种粗犷一种古朴一种生前的阵痛,揭示了人类社会关于生命、爱情、死亡的博大命题,弘扬了一种抗争一种拼搏一种锻打一种推陈出新一种阳刚之美。那木榨声,吟诵的是哲学,是社会学,是历史学,是人类某种本性的回归……
这一天,我又在榨坊里吃了一顿油炸酢辣椒,这一顿吃得比当年还要甜美。
斗转星移。前几年回到家乡,一打听,传了多少代的木榨和它的主人都已作古了。老榨坊成了文物,也成山寨巨变的见证。取而代之的是靠电力发动的“隆隆”机榨声。然而,当我来到尘封的老榨前时,却又像见到了当年的李师傅抱撞杆那种近似擎天拔地的情景,又似闻木榨声,声声入耳。我情不自禁地念著名诗人梁上泉的即兴诗句“木榨有神韵,犹闻撞击声”。泪水一涌而出。不过,应该是热泪吧,因为那毕竟是时代的更替。
老榨坊,我记忆深处的一缕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