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绍河（苗族）

傍晚，我们十多位文友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入住斗篷山庄。

这里海拔一千一百多米，虽是初夏，下了雨，温度只有十来度。我记得出门要带一件外套的，也许是上了年纪，临走时，竟然忘记了。我们同伴中好几位只穿了短袖衫，嘴里说不冷，其实明显感到冷意，有的双手抱在胸前，交替摩擦；有的用力甩动双臂，试图热身；有的来回走动，用运动增加热量。山庄主人刘兴国见我穿得少，手上都起了鸡皮疙瘩，找来他的一件厚外套让我穿上，我一下子觉得暖和许多。我住在三楼，走出房间，来到阳台，视野开阔，望得见远处的山，在烟雨中朦朦胧胧，若隐若现，恍如仙境；看得见近处的树，在暮色里青翠葱茏，干净发亮，纤尘不染。楼的右侧有一棵大树，栉风沐雨，高耸入云，枝虬叶密，像山庄的迎宾树，又像山庄的守护神。我以为这是山里千千万万普通树中的一棵，只觉得树站的位置好，对着拍了几张照片，没怎么往心里去。

入夜，庄主在一间有地炉的小屋里升起炉火，小腿粗的劈柴丢进地炉，火苗呼呼上窜，炉口坐上一把盛满泉水的大水壶。没多久，小屋温暖如春。我和诗人陈颉、小说家王生铨、散文家谢德才、甄钰源、儿童文学作家钟锐等，与刘老板围炉夜话，谈乡里奇闻异事，聊世间风俗人情，话创业酸甜苦辣，叙亲邻互帮友爱，道生态环境保护，话题随意散漫，天马行空，自由切换。忽然有人把话题引到山庄楼前小山包上那棵大树，树下那个白色顶棚的凉亭。刘老板来了兴致，说，那棵大树叫香果树，是国家二级保护的濒危珍稀植物，那凉亭是全国唯一的凉亭，顶棚是神七火箭的一半整流罩。他还掏出手机，翻出香果树开花时拍的照片让我们看：好美的一棵树，满头满脑开着白色的花，花开高枝，瓷质的花瓣摇曳，似层叠着皑皑白雪，像一棵披着棉絮的稻草树。他补充说，那花奇香无比，远远地就觉得香气袭人，那花很漂亮，似一只只蝴蝶展翅欲飞。花要开上几个月，是斗篷山庄一道奇异的风景。那树有四百多年树龄，只要天气好，年年六七月份开花。听刘老板这样一说，我们恨不得站起来去看那树、那凉亭。夜色如墨，雨声似鼓，只得作罢。

炉内劈柴添了三回，大水壶里的开水灌满了所有暖瓶。四周寂静，我们兴犹未尽，还剩我和陈颉、刘老板三人围炉闲扯。晚十点多，我们才起身回各自房间。

天刚亮，雨已歇。大公鸡亮开嗓门，催人早起。山中鸟儿格外活跃，在林子里叽叽呱呱，布谷声声。空气湿漉漉，混杂草木香，清新怡人，呼吸舒畅。我起床下楼，看见王生铨在院子里散步，便邀他一起去看香果树和凉亭。我们登上十多级阶梯，上到一个小山包，看见凉亭灰白色的顶棚，果然是电视画面上看到的火箭整流罩的一半，完好无损，铆钉整齐有序，站在亭内向上看，就像一个穹顶。整流罩是为了保护航天器而穿上的一件人工“羽衣”，待火箭穿云破雾，飞出大气层后，整流罩完成历史使命，沿箭体分成两半抛开坠落。眼前这一半整流罩就坠落在斗篷山上药材场的密林中，刘老板费了很大气力和周折，才把它弄到斗篷山庄来。经有关部门同意，用整流罩做顶，建了一个凉亭，一边让来的客人在这里休闲喝茶，一边参观航天器的实物，了解一些航天知识，一举几得。钟锐说要写一篇凉亭记，把来龙去脉写清楚，对人们进行航天科普教育。我们都赞同他的提议，推举他来执笔。

离凉亭十多米，就是孤傲遗世，卓尔不群的香果树。全树高约三十米，粗壮的树干，需两人牵手合围。树皮鳞片状，灰褐色，长着暗绿色青苔和爬藤，写满沧桑。两人多高处，开始分枝发杈，枝枝斜着上挺，像坚硬的扇骨，纵横的细枝和密实的阔叶，整体构成一把巨大的团扇，脚踏大地，摩天接云，呼风唤雨，遮阳布荫，招蜂引蝶，吐故纳新，展现最美的风姿和最硬的风骨。诗人陈颉专门为香果树写有一首诗，里面有这样几句：一只白色的漏斗，在六月/回归夏天的枝头/高大的香果树/头顶的白云，裁剪着天空/季节打开的色彩/心随微风变轻。散文家周涛说大树“它不靠捕杀谁、猎获谁而生存，但它活得最长久。这可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它连草也不吃，连一只小虫子的肉也不吃，但它却能长得最高大，最粗壮、最漂亮。”这段话简直就是写给这棵香果树的。

香果树是第三纪孑遗植物，茜草科香果树属，香果树属下就此一种树，中国有别国无，跟银杏一样，是典型的独生子女。它的祖先起源于一亿多年前的白垩纪时代，见证了恐龙称霸地球、由盛及衰、最后绝迹的过程，经历了冰川运动、物种灭绝、九死一生的重大变故。香果树笑傲江湖，劫后余生，被称为植物活化石，英国植物学家威尔逊誉为“中国森林中最美丽动人的树。”香果树边开花边结实，果实纺锤形，入秋时为暗红色。人们错把花香当果香，故名香果树，这其实是个美丽的误会。

香果树性情孤傲，超凡脱俗，遗世独立，任性倔强，因而种群规模小，自我封闭，缺乏基因交流，遗传多样性不断下降；香果树一心向往高处风景，一心想和蓝天白云亲吻，有些高处不胜寒，二十多岁后才开花结实，如果天气不好，环境不利，有时几年才开花，结果率很低；好不容易结出的种子，只要温度、气候、环境稍不如意，就拒绝破土发芽，往往种子的发芽率只有百分之十到二十左右。香果树繁育后代太难了，其生存状态不容乐观，2021年，中国《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将其列为二级保护植物。我注意看了一下香果树的周围，似乎没有看见小树苗，也证实它的繁殖艰难。

我家有一本当地林业部门编印的《古树王国》摄影集。仔细翻翻，有一张香果树的照片，却不是斗篷山庄前的这一棵，且树形树冠比这棵树差了十万八千里。我不清楚这棵树怎么遗落了。我对山庄刘老板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你开山庄后，名声远播，生意红火，财源广进，当然有你自己的努力，更有天时地利人和，门前的这棵香果树，就是山庄的迎宾树、招财树、平安树，你可得要尽地主之责，好好保护，让它花繁叶茂，瓜瓞绵绵。刘老板笑着点头称是。

这次本身一心是去登斗篷山顶，拜谒海拔一千九百一十八米处的亮叶水青冈（俗称千手观音）的。节气已到小满，降水明显增多，天雨湿滑，天公不作美，没有去成。不过，我第一次见到了中国最美最动人的树——香果树，也算圆满。中国人的生存智慧是，小满即圆满。人生哪有那么多完美。挥挥手，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