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官雅

真的很喜欢这样的夜晚。

安静自由，天地万物都在香甜地酣睡。窗外，初冬的寒风偶尔不经意地掠过地面，几片枯叶串起又飘落，窸窸窣窣的响动，使得这夜越发悠长。一个人的夜，不用理会旁人的眼光，不必担心世俗的纷扰，伴着柔和的灯光，在最爱的文字里流连忘返，感受生命中那些不可磨灭的爱和温暖。

近来在读《我与地坛》，史铁生“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面对生命中突如其来的残酷与伤痛，他孤独地藏匿到罕有人至的地坛，选择独自舔舐伤口。就这样，一个正值青春华年但濒临绝望的年轻人与一个曾经雕栏玉砌却荒芜冷落的园子神奇地相遇了，用史铁生自己的话来说，“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的地坛与史铁生的心灵产生了深深的共鸣，因为他们都曾有过朝气蓬勃的过往，而现在，又都面临着同样的落寞失意。在“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的时候，史铁生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的地坛身上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一种同病相怜之感油然而生，他把地坛视为同类，并不由自主地靠近。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正如一个步履蹒跚、疲惫不堪的朝拜者在历经艰难无比的跋涉后，忽然在抬头的瞬间亲眼见到心中向往的圣城，时间仿佛停止，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一同沐浴在祥和润泽的光芒中……轮椅上的史铁生，不论是视觉还是心灵都受到了巨大冲击，始终悬浮在半空的他仿佛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托住，稳稳落地，凝固的思绪开始缓缓流动……虽然惺惺相惜，但是他们有着完全不同的内蕴与气质。史铁生心浮气躁，地坛冷峻沉稳；史铁生神思恍惚，地坛镇静从容；史铁生仓皇退遁，地坛泰然自若。

这是一次最为倾心的相遇，在地坛这位心灵导师的精心指引下，史铁生获得了关于生命的重要启示。“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声响”，处处奔涌着生机。看，“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平凡甚至有些卑微的昆虫们不仅仅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着，它们还活跃着热闹着喧嚣着，向史铁生展示了各自精彩纷呈的生命状态，这些微弱纤细的生命原来都有属于它们自己的欢乐、悲伤和情趣。想来，只有挚爱生活的人，才会用善感的心灵去捕捉如此寻常画面的缤纷博大，也才会用温馨的笔墨描摹如此细微场景的生命律动。

在史铁生的笔下，地坛显然已经不再是一座简单的荒废的古园，也不是一个冰冷的非生命的存在，它是良师，是挚友，是知己，是一种真实的情感体验的栖息和升华，是一种深刻的生命意识的回归与重生。就这样日复一日，史铁生在地坛思考轮回的四季，思考未知的命运，思考将来的旅程，并常年在此写作，将所有思考的印记烙印于不辍的笔尖，烙印于往返的车辙。这些精妙绝伦的文字，清晰地再现了干涸枯萎的史铁生被地坛滋润、救赎、治愈的过程。不知不觉，他们在朝朝暮暮的相伴相处中彻底相知相融。

如果说，最初史铁生摇着轮椅“一天到晚耗在园子里”“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时，他孤寂迷茫、失魂落魄，眼里只有苦涩和浑浊的泪水。那么，当他可以气定神闲地摇着轮椅走出地坛时，他身上已然有了地坛的那份从容不迫、波澜不惊。他的眼眸明净澄澈，泪水终于化作一片蔚蓝的汪洋大海，有奔腾的浪花，有明媚的阳光，有飞翔的海鸟，有萌芽的希望……因为他明白“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所谓“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既然如此，他要做的便是让自己的生命如地坛中灿烂的落日、高歌的雨燕、镇静的古柏、灼烈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的落叶……他决定让自己的生命变得灵动、鲜活、美丽。时间溶解了深沉的梦魇，被侵蚀的两具形体用相同的姿势相互依靠、相互慰藉，一路同行。至此，史铁生完成了生命在苦难中的超脱和涅槃。

的确如此。生命，是跋涉，也是旅行；是等待，也是相逢；是探险，也是寻宝。越过孤树枯木，穿过荆棘丛林，辗转行路，我们每一个人不过是穿梭于时光尽头的拾荒者，但是日出东方的绛橘色刚好能够蕴合生命阴影中所有起起落落的褶皱。人生旅途中，一程有一程的风景，一岁有一岁的收获，不是每个日子都泛着光，但总会有一些美好，让人生充满希望和阳光。

合上书卷，思绪万千。生命啊，请允许我匍匐在你滚烫火热的胸口，不断俯身拾取那些零落隽永的花瓣，我会携一卷卷不灭的清香，含泪亲吻身下这片挚爱的热土，只为珍藏这场美妙的行走。

夜，沉默不语，却又厚重内敛，凝望它的眼，我陷入了它的深邃与悠远……生命啊，我对你的叩问在灵魂深处呐喊。

(作者系慈利县第二中学语文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