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淮
辛弃疾有诗云:“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是说蛙声很好听,他很喜欢听蛙鸣。我和他有同感,也很喜欢听蛙。那时住在农村,四周都是农田,春天来了,蛙声四起,或呱呱,或啯啯,时而七零八落,时而此起彼伏,时而相约齐鸣,发出节拍整齐、震耳欲聋的号子声。天上是星星密布,田里是蛙鸣如潮,感觉星星在蛙鸣中,闪烁着,也颤栗着,像要把星星震落似的。我觉得那是一支支美好的田园交响曲,掠过心田,抚慰人心。
但是,有人不喜欢听蛙声。《周礼》中说,那时王侯宫里设有“蝈氏”官职。什么是“蝈”?东汉经学家郑众说:“蝈,今御所食蛙也。”就是说,蝈就是皇上所爱吃的蛙。蝈氏是干什么的呢?《周礼》说:“蝈氏,掌去蛙黾。焚牡菊,以灰洒之,则死。以其烟被之,则凡水虫无声。”蛙黾,就是蛙(黾,是蛙的一种)。这句话的意思是,蝈氏的职责是除去蛙黾。怎么除?用牡菊灰洒,蛙黾就会死去。用牡菊的烟熏它,蛙黾就发不声来了。可见那些王侯们特讨厌蛙鸣,要不怎么会专设“蝈氏”一职呢?
蛙,曾给人带来好运。有个人叫叶绍翁,就是写“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那个南宋诗人。他写过一本书叫《四朝闻见录》,其中就讲了一件事。宋高宗时禁食蛙,据说起因是宪圣皇后觉得蛙翻过来后像人形,于是不忍吃,也讳说“蛙”。有个人叫黄度,他是浙江人,从小就吃蛙。隆兴元年(1163年)中了进士后被派到福建掌兵,某天特想吃蛙,命厨师到市场买点“坐鱼”。厨师很为难,不知道“坐鱼”为何物,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后来问到了一个叫林执善的人,他说:“坐鱼者,田鸡也。”于是厨师给黄度做了一盘蛙肉,黄度觉得美味无比。于是问厨师“何以得知”,厨师说得到林执善的指点。黄度觉得林执善知识丰富,于是派人找到林执善,请他做了自己的幕僚,从此,林执善平步青云。
有人因蛙走运,也有人因蛙倒霉。明朝有个人叫王行,字止仲,号半轩,长洲人(今苏州),有《半轩文集》传世。此人《明史·文苑传》有载,可见是个名人。明人杜琼写有《王半轩传》一文,讲了他的轶事。苏州有个有个富户叫赵泽民,听说王止仲很有学问,于是“延之为西席”——请他担任自己的家庭教师。王止仲爱食蛙,赵家菜肴天天有蛙。过了一段时间,突然桌上无蛙,王止仲就有想法了,认为可能是赵家看不上自己了。于是就告辞,赵泽民问:“何往?”答:“往金陵耳。”那时朱元璋在金陵建都,赵说:“盍去虎穴?”答:“虎穴亦可栖身。”后来他到金陵担任蓝玉的家庭教师。再后来蓝玉案发被朱元璋所杀,王止仲也受到牵连,被杀。
其实是赵家有段时间没弄到蛙,并不是瞧不起他。几天不食蛙,又有什么关系?不离开赵家,也不会牵进蓝玉案,也不会被杀。呜呼,一蛙而至于送命,命运之阴差阳错,何其难料也!
唐宋时期,吃蛙是被人瞧不起的。柳宗元是山西人,但是长时间被贬到南方的永州。永州人是吃蛙的,柳宗元也养成了吃蛙的习惯。有次,韩愈去看望柳宗元,柳宗元请韩愈吃蛙。韩愈写了一首诗《答柳柳州食蛤蟆》,诗中说:“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常惧染蛮夷,失平生好乐。”意思是,开始难以下咽,后来也能稍稍吃一点。常常担心吃蛤蟆会染上蛮夷之陋习,以至于失去平生的高雅食好。可见,韩愈认为吃蛙是野蛮习气,是没进化的人才有的行为,吃多了,吃久了,怕自己也“退化”。
宋人吕本中本是安徽人,因长期在江西做官,也染上了吃蛙的习惯。某次请北方僚友吃饭,桌上有蛙,一个叫“李二十七”的人颇有感慨,于是写诗以记之。吕本中就写了《和李二十七食蛙》诗。诗中说:“膏香未即输鲑菜,煎和真同食蛤蜊。北人惊叹不下箸,乞与韩公南食诗。”诗的意思是,蛙很好吃,它可以和鲑鱼和蛤蜊相比,但是那些北方朋友却不能下箸,要我读读韩愈的诗以激起他们的食蛙的欲望。北人为什么不愿吃呢?其心理恐怕与韩愈差不多,觉得那是野蛮人的吃食。
蛙,有蛮气,有时候又有“神”气。公元前482年越王勾践“谋伐吴”经过多方准备,仍感觉“未能得士之死力”,心有惶惑。他在行军途中“道见蛙张腹而怒,将有战争之气”,勾践“即为之轼”——低头伏在轼(车前横木)上表示敬意。士卒问为什么,勾践说,蛙虫是无知之物,见敌都有怒气,“故为之轼”。此事立刻传遍全军,于是士卒“莫不怀心乐死,人致其命”。勾践胜吴,蛙虫功不可没,因为它鼓舞了越军士气。(事见《吴越春秋》之“勾践伐吴外传”)
此后,人们看蛙,总觉得它有“神”气。蒲松龄就专写有《青蛙神》一篇,说江汉之间“事蛙神最虔”,并且还为蛙建了“蛙神祠”。《包公案》第六十回,写浙西富翁葛洪被人害死,家人不得音讯。后来,包公经过浙西到驿站歇马,“忽见一生蛙,两目睁视,似有告状意。拯疑其怪,着公牌随蛙行去,离公廨一里有废井,那蛙遂跳入井中不复出。军牌回复于拯,拯道:‘井里必有缘故。’即唤里社令工人下井探取,见一死尸,命系吊上来验之。”结果果然就是葛洪,葛洪之冤因蛙之导引得以昭雪。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竟然有人懂蛙语。《南史·沈僧昭传》记载了一件事。当时武陵王萧纪镇守会稽,常在池亭里设宴,但是蛙鸣不已,言谈不闻,还“废丝竹之听”——连琴笛之声都听不到。于是找来县令沈僧昭,要他解决问题,“僧昭咒厌十许口,便息”——沈僧昭对着那些鸣蛙说了十几句话,蛙就不叫了。武陵王宴席结束以后,沈僧昭又对蛙说:“王欢已阑,今恣汝鸣。”大王的宴会已经结束了,你们就放肆的叫吧,于是群蛙“复鸣”。《南史》之所以为沈立传,是因为他不仅懂蛙语,还懂兽语和鸟语,是个奇人。
蒲松龄有个朋友叫王子巽(此人乾隆八年《淄川县志》有他的小传),他对蒲松龄说,他在京城看到过有人“玩蛙”。怎么玩法?用一个木盒作许多格子,每个格子里放一只蛙。主人用细杖敲蛙顶,蛙则鸣叫。如果有人给钱则能敲出曲子,“宫商词曲,了了可辨”,也就是说,敲青蛙如同敲扬琴,哆来咪发嗦,高低起伏,婉转抑扬(事见《聊斋志异·蛙曲》)。有人会训狗,会训猪,这个人会训蛙,能够把蛙训得如此“神奇”,我想他也一定懂得“蛙语”,否则,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