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章勇
自从走出校门踏进军营,我就再也没有在老家长住过。二十多年来,偶尔回去,也是匆匆来去,聚少离多。这一次,我怕父亲去世后母亲再伤心过头,执意把她接到新疆某部住上一段时间。
一
也许是南北气候差异太大,母亲来队不久,便患上了严重感冒,且伴有牙痛。以前,母亲自诩身子骨是铁打的,轻易不上医院看,而这回,她没有执拗。我想,母亲的病情定然严重,便连回单位更换便装都来不及顾上,立即匆匆陪母亲到新疆沙雅县医院看病。这一年,母亲八十岁,我四十四岁。这一次,是自己人生第一次陪护母亲住院,心中无限酸楚。
经检查,母亲患的是急性肺炎,得长时间输液。时间久了,母亲想上厕所,我便一手提着输液瓶,一手搀扶着母亲的胳膊,缓缓挪动着送她走过走廊。这时,经过的病房里,就传出声声赞许:“你看军人就是不一样,真孝顺。”“这老太太命好,真幸福!”……
母亲听后,心里很是欢喜,似乎病痛也减轻了许多。但我知道,母亲在娘家和婆家都排行老大,一生操劳,任劳任怨,我的悉心陪护,母亲应该是希冀了好多年。
母亲没有文化,但她对国与家的理解,远胜过我们读书人。还清晰地记得,父亲病危那年,正值我在前哨巡逻,无法通信。后来,直到父亲过世的第四天,我才从天山深处某边防连赶回老家张家界,但遗憾的是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可母亲没有半点责怪,只是含泪说:“边防事大,家里事小,别怪章勇。”
父亲去世后,我坚持每周给母亲打几次电话,明显感到母亲思儿更加心切。后来听姐说,只要哪天没接到我的电话,母亲就会站在村头向西北方向眺望,似乎料定儿子的音讯,已经在路上传播。有一次到溪口镇赶集,母亲竟然不自觉径直向火车站走去,那是因为,溪口镇火车站是我当兵上车的地点。母亲这是在强烈地思念他远在大西北的幺儿啊!
二
是夜,母亲躺在医院病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正如小时候生病的我。
微黄的灯光下,病床上的母亲显得更加憔悴,更加瘦弱,一时间我不禁心头发酸,泪在眼眶打转。
“您年老体弱,这该死的病,怎么不生在我身上呢?!”我说。母亲听后,很不悦:“只有病在儿身上痛在娘心里,哪有反过来说的?”
小时候,但凡我生病,母亲总会说:“我儿从小体弱,这该死的病,怎么不生在我身上……”
母亲渐渐睡着,我却全然无眠。开始想起往事里的点点滴滴。
母亲始终有一颗善良仁爱的心。记得小时候,只要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母亲总是第一时间给邻里乡亲送些去尝鲜。有时借了别人家的平升筒(一种量米器)米,还回去时总要把米多堆出个尖尖来,她常说:“人家借给你的是诚信和良心,少借足还,再借不难。”正是这些淳朴的分享和礼尚往来,让原本冷清贫苦的小山村生活,充满了乐融融的大家庭温暖,而母亲,就是这传播善良和温暖的“种子”。
母亲常讲,做人一定要将心比心。上世纪八十年代,因村小学并入乡中心完小,我便开始住校。有一次,娘冒雨穿着露出脚趾头的破胶鞋给我送米,同学们嘲笑母亲穿得比叫花子还差。我竟然因一时虚荣,回家大发脾气,抱怨母亲丢了我的面子。此后,母亲来学校再也没有穿过那双胶鞋,人也打扮得体面了很多。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实在幼稚可笑极了!还有一次,家里刚杀了年猪,母亲第二天就给我送去上好的荤菜。由于还未下课,母亲对着我用手比划,示意东西就放在窗台上,可当我下课再去取时,不知道是哪位“好吃佬”先我拿去了。我气得回家哭鼻子,但母亲不仅没有埋怨,反而安慰我“就当送人吃了”。因为在母亲看来,东西丢了不要紧,而学生上课是不能随便打扰的大事。
三
母亲出院后,看我实在太忙,说什么也不愿再待在部队了。于是,我只好暂时把母亲安顿在阿克苏市侄儿家,因为那里还有和母亲一起来的哥哥,可常陪她说说话。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那次陪母亲住院后竟然成了永别。就在此后的周末清晨,突然接到哥哥的电话,说母亲因心脏病猝死经医院抢救无果,走了。
母亲在世时,每次走亲戚,对具体拿哪些礼物都会精心分配,最怕厚此薄彼。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大,一生满是艰辛,从来没说一句埋怨的话,一想到这些,我就泪如泉涌。
母亲啊,难道您就不怪儿子在外多年,只回家陪您过过几次春节的大不孝吗?您不是答应过我,要回老家再种点苞谷再喂些鸡,等我转业后再好好说上几宿心里话吗?怎么就一个人先走了呢?
我的心中,满是自责与恨悔。
母亲从来都不曾责怪过我。总说家里有哥姐众亲,我在外干的是国家大事、苦事、要事,大爱无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想,母亲一定还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我多么多么想再含泪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