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建辉
石绍河生态散文有浓重的乡土怀旧情结,试看他的《桐子地》:“ 其实,桐油在竹溪人心中自有广泛的用途。那时竹溪还没有电灯,连煤油也很少有人家买得起。夜里照明就靠桐油了。家家都有一个或几个半人多高的木制灯台,灯台的上部穿着横档,横档的一头挖空一个拳头大小的圆洞,圆洞上放一铁制的灯盏,灯盏里倒满桐油,再放上灯草芯,蘸上油,划火柴点上,满屋子刹那洒满昏黄的光明。灯光黯下去了,添上桐油或拨拨灯草,又亮如当初……”试想,没有在农村生活过,未曾有过儿时农村生活的体验,能有这般朴实而真切的感受吗?比如我就没有看到过桐油灯,煤油灯我倒是看到过。对故土生态与风情深情、真挚、巧妙、新鲜、隽永的表达、构成了石绍河《桐子地》朴实无华而新颖别致的乡土怀旧艺术基调。同时,这种桐油灯,又特别生态环保,其使用对环境无污染,其来源也不需要去通过工业渠道破坏生态环境,这是作者在字里行间暗中大加赞誉的。陆文夫曾说,人的回忆就像一把筛子,将草籽、瘪籽漏下,留下来的种子颗颗饱满、闪光发亮。回忆中的一切对象,无论过去是以何种状态存在,都是美好的。霍金在《时间简史》中的有序和唯一使事后记忆成为可能,而记忆,其实就是对“美好”和“稀缺”的留存。回忆保持着对往昔的经验,人们藉此经验更好地去把握现实生活。过去经验储存的信息和当下的活动方式,建构着回忆的结果,昨日在回忆中重现,旧梦在回忆中重温。而石绍河关于桐油灯的回忆,无疑将人带入了一种旧梦之中,美好而迷醉。
谁也不能否认,中国的农民是伟大的可爱的。在世世代代用汗水向土地换取,用果实向社会奉献的往复循环中,对生态保护是功不可没的,农民们的秉性也是不会改变的。《花生地》一文对此写得太深刻、太实在了,它深刻实在得令人心悸:“ 竹溪的年轻人都远天远地出外去打工挣钱,田地好多都抛荒了。但那些留守的老人,还会在菜圃里每年留下一厢两厢地种花生。不是为了销售卖钱,而是为等孩子们回来过年过节,边吃花生边享受天伦之乐。我年过八旬生活在竹溪的父亲,每年什么都不种,却要整土备肥种上几厢花生,收获后带进城里,让我们一家人慢慢享用。我们有时劝他不要种了,他要么不听,我行我素;要么很生气,骂我们不孝顺。我们只好由他去,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劳动成果……”普通的花生,包容了多么深厚的生活容量!石绍河通过自己的父亲,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农民是多么的依恋故土、坚守内心!曾经有一种蔑视农民的观念,似乎农民天生是要受苦的,其实这极不公道。按恩格斯的论断,农民有两种:开化的农民和不开化的狭隘保守的农民,石绍河的父亲是一名村干部,无疑是前者,而且,他父亲曾无比辉煌:“父亲作为土改根子和生产劳动积极分子,1958年春天被推选为全国少数民族参观团成员,在北京欢度“五一”劳动节,参加首都“人民英雄纪念碑”揭幕典礼,受到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还参观了东北、上海等地。这是父亲一生最骄傲的事。”在石绍河眼里,农民都是值得予以关注与关怀的,他们乐贫安命、无声无息而又承受了太多的磨难,而且毕其一生,他们也不改农民本色,坚守农民的初心。作者的意绪和情感,已与父亲融在一起、与农民融在一起,也和农村良好的生态环境融在一起。这里,我想到了海德格尔的“诗意的栖居”。石绍河的父亲,是不是就是“诗意的栖居”?他的花生地,他的曾经无比辉煌的经历,就是给予他诗意的土壤和养料。海德格尔是从未来回溯到现在和过去,他的出发点是对整个西方传统哲学和现代形而上的重新梳理,其最终目的就在于要为全人类找到一片不受现代文明玷污的净土,使其可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臻达澄明和无蔽的佳境。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为现代怀旧理论提供了十分具有说服力的精神依据,他思想中的怀旧意味对现存文化具有相当大的颠覆性,且在颠覆的同时强化了怀旧批判现实和构设未来的功能。海德格尔思想中的“存在的问题”即人在世界中存在的问题,他对存在的思考与诗性紧密联系在一起。从现实意义上来讲,他这种诗意栖居的状态更是一种美妙而高远的玄思,一种自由而美好的想象,一种纯净而澄澈的情怀,他为人类的未来设定了一条温情而诗意的归途,这也体现出怀旧的审美品质,也更接近于人类应该看护大地、与大地共在的生存状态。石绍河的《花生地》《父亲母亲的共同身份》等生态乡土怀旧文学作品,通过勾画出一幅幅美好的生态画面,在简朴与恬淡中充满了家园的舒适与怡然,透露出人性的真诚与和谐,展示出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这种最本真与自由的状态。
“我想感受乡居的独特韵味,拉开窗帘,熄灯睡觉。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的地下床上,满室生辉。侧身向窗,可与笑盈盈的月亮、亮晶晶的星星照面对话。同月亮星星一起入眠,一定会有关于美丽乡村的好梦甜梦。”“还乡”或者说“回归”是中外文学一个古老的母题,从《荷马史诗》中奥德修率众返乡开始, 还乡的祈愿和情愫就一直萦绕在文学的描写中,这是家园之思,更是无法割舍的血脉相连。还乡之路是极为艰难和痛苦的,每一个阅读过《奥德修记》的人都会 被他和部下对故乡的眷恋和执着返乡的情感所打动,从中认识到只有毅然不舍的信念才能克服重重险阻指引游子回到故乡。 石绍河的生态文学写作继承了这些母题的合理内涵,站在当代生态立场上使它们获得新的内涵和意义,通过对乡居的独特感悟,通过在生命体验和情感关照中以生态思想、生命意识和审美批判的目光挖掘人类历史文化中深层积淀的生态内涵,让它们获得新的文学表现。
石绍河的生态散文让读者和作者一起,在文学的指引下回到故乡和大地,走进日常生活和大地上那些最普通的事物,从中感悟到人与自然和谐共融的美好,带给我们关于生命的宁静、肃穆、感动、诗意,以及关于生命、关于自然的万千感慨。他的生态散文用语言形象重新唤起人们对这个世界的感觉,触摸到大地的血脉,让我们的生命回归大地, 听到来自内心的呼唤,与其他生命惺惺相惜。“十八洞人深深爱着这些与他们朝夕相伴的树。村里的规矩就是‘敬重天地,孝敬父母,尊重生灵……不要放火烧森林,不能拿刀刮树皮……’这些不仅是十八洞人安身立命的基本规矩,也是处理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基本要求,更是体现自身修养和文化涵养的起码要求。简单朴素的规矩,蕴含着质朴而深刻的文化底蕴。这种文化底蕴是深入骨髓和血脉的。苗绣暗色底布上绣着日月星辰、虫鱼鸟兽、花草树木,古朴绚丽,伴随终身。这是十八洞人与大自然和谐共处的最好例证……人是行走的树,树是扎根的人。树就是人,人即是树,和谐浑然,这就是自然。人与农田、人与动植物、人与溪流山丘等,都是这种状态和这种关系,充满了诗意。诗意的栖居是多么令人向往和美好的事情。十八洞的树就是不一般。”从石绍河《十八洞的树》可以看出,生态文学中的“还乡”和“家园”,是重建一个供一切生命和睦共处的生态系统。人不再是主宰,而是整个生态系统中生机勃勃的一部分。传统的信仰、习 惯、生活方式都能在新世界的建设和创造中得到尊重、保护、传承。就如陶潜的《桃花源记》那般,黄发垂髫与桃花源中的一切生命都相伴相安,怡然自得。抱着道的生活态度,以安顿现实的生活。要达到理想的境界,将追求生存的自由当做目标,人生追求与艺术境界合一为至高的自然之道。自然,本身就是让人怡情娱性、 寄托怀抱的家园,因此,自然和家园成为乡土怀旧的主要内容。人们把无法返回 的故乡放在所处的现实社会中进行精心的处理,以此使现实从内在成为自己理想 中的家园。
米兰·昆德拉说: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生的生活。石绍河的散文,通过乡土怀旧并借助生态文学回到生活回到大地,在与大地、自然和生命的贴近中拥有了诚意和归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