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 石

伏暑天，酷日如炙，长野阒寂，长腿脚和长翅膀的，都遁了踪影。风也不知躲哪儿乘凉去了。只有迈不开步的植物们卷起叶梢、耷下脑袋苦熬，它们哪也去不了，只好在烈日骄阳下苦守。

长腿脚的和长翅膀的，都知道风去哪儿了。风也知晓他们在哪里。——何处觅阴凉？跟着他们走便是。

村外长塘上，那棵百年老樟树下的浓荫里，风和那帮长腿脚的、长翅膀的家伙们正凑一堆儿憩着凉呢：两头黄牛悠闲地卧着，惬意地眯眼反刍；几只鸡飞到枝桠上，与几只黄鹂、白头翁作着跨越物种的交流；蝉不识时务，但它们的呱噪的嘶鸣，似乎也没有把这天地间的和谐搅黄……阵阵沁凉的风儿，正在这浓郁的阴凉里撒着欢，挠人家的胳肢窝儿。

暑天的最阴凉处，非水畔树荫下莫属。说起来，最本初的阴凉无不来自水，来自草木和水的结合。原始人筑窝巢于树桠上，除防虫兽袭扰，更是遮阴蔽日好消暑。地球有水，滋长出许多草木，生命得以慢慢滋生、绵延。说是绿荫庇护着万物的生命一点也不为过。若问暑天里长腿脚的、长翅膀的、风，他们都去哪儿了，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定是水边的树荫下。

老家在一个山脚溪湾里，三面环着岭坡，门前一湾清浅小溪欢快绕过。溪与家之间，是一片鹅卵石铺砌的庭院，一樟一枫两棵百年古树参天蔽日，把山脚下的这片天空遮了个严丝合缝。小时候，“树脚下”是村里第一消暑纳凉地。在树上的浓密枝桠间，常年寄住着几窝喜鹊、几对松鼠，喜鹊和松鼠以树为家，人不扰它，它们也不怵人。暑天里，树下的阴凉，和酷烈日头下对比，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老人、孩子们都拎着竹椅、夹着草席来树荫下乘凉，把席子铺开去，各户各家自成方圆，做作业、耍闹、打盹儿，或逗松鼠、逗喜鹊。累了乏了，就仰面躺一会儿，感受丝丝凉风从发梢、腋下、鼻尖儿上拂过的惬意。这风一吹，酷暑不再酷，伏天也不再难熬。老人们说，老树年代久远，是祖上栽下的。这让我想到“祖荫”这词，也是我最早对祖荫的理解。

古人是深知树荫与水在暑天里的好处的。唐代高骈《山亭夏日》诗云：“绿树浓荫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他告诉人们在盖房时，得栽树、挖塘，有树有水才会招来阴凉的风来栖，这样的日子才好过。北宋词人秦观《桥南纳凉》诗云:“携杖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塘自在香。”说晚上纳凉最好到池塘桥头南岸，柳枝依依，月明星稀，夜凉袭人，舒适极了。

唐代已经出现专门供富人消暑的凉屋。它一般傍水而建，采用水循环的方式推动扇轮摇转，将水中凉气缓缓送入屋中；或者利用机械将水送至屋顶，然后沿檐而下，制成人工水帘，使凉气进入屋子。当然这样的凉屋太高端，普通百姓普遍消受不起。我幼时常好往村里瓜棚里跑，田中的瓜棚顶上覆着竹梢芦竿，四面透风，下面有架高脚竹床，防蚊纱帐在风中飞卷、漫舞。瓜棚主人是我二伯，我去瓜棚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吃瓜，我似乎更喜爱二伯的那架高脚竹床，人往床上悠悠一睡，风就在背脊下、肚皮上、脖颈、脚梗间肆无忌惮地钻悠，惬意之极。我发现，其实田里本无风，但你去那搭个四面无遮拦、顶上一片绿翠的棚子，风就会无端地冒出来，疯起来。

暑天阴凉的另一去处，是竹林幽篁里。王维诗曰：“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刘禹锡的“千竿竹翠数莲红，水阁虚凉玉簟空”，苏东坡的“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等诗句，都细腻描写了人们在林茂竹翠、溪流水边、绿荫小亭纳凉消暑的情景和各自的洒脱情怀。

说起来，竹子是世上最高茂的“草”，也是成林成荫效率最高的“木”，独木成林没有上百年也要数十年，栽下一竿竹，几年间就会衍生出一大片幽篁浓荫来。竹性凉，竹叶青翠稠密，阳光经层层叠叠竹叶过滤，漏到地下只剩细碎闪烁的青莹光斑，光看这光斑就能生出丝丝凉意。风如鱼得水，在密密青梗、稠稠碧梢间悠荡，每一丝每一片都捎着滴滴水意，舒爽怡人，飒飒有声。乘凉找一片幽深竹林，确实是不错去处。

适合消暑纳凉的地方还有很多。屋弄里巷阴凉：墙越高弄越窄越阴凉宜人。高墙把烈日遮挡在外，峡谷效应让风在窄深的屋弄间左冲右突，自带凉爽。铺一领凉席在屋弄里，四仰八叉躺下去，不要太惬意！半路凉亭阴凉：酷暑里，人行半途，脚底起泡，喉咙冒烟，汗流成河，身乏心累之际，出现个路边小亭或一棵枝叶浓稠的树，必是乘凉歇脚好去处，背靠亭柱或树干坐下，歇会脚，喝口水，眯目小憩一会，定有八面凉风来袭，身心舒坦。早晚桥头桥面阴凉：离水近，湿度大，从水面上悠荡而来的风凉爽湿润，坐在上面，感觉好极了。深山幽谷阴凉：涧水跌宕，浓荫如稠，鸟声若滴，风鸣似潮……

觅阴凉最好的去处，是找潭好水把自己泡起来，那份凉爽舒适自不待言，但毕竟人不是鱼儿，在水里待不了多久。

暑天觅阴凉，最佳的，是“心静自然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