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伯胜
“双抢”,即收早稻插晚稻,抢季节抢时间。如果季节推迟,耽误晚稻的扬花受粉期,这一季等于白干哒。一个“抢”字就够难的,还两个“抢”字,真够苦的。说大一点像打仗,说小一点像下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于是,便有了“人误田一时,田误人一年”的农谚。
山寨 农村人缘好,喜欢叫绰号,有本事有特点的人都有“艺名”。
“张大仙”不是算命的而是管水的,在当时相当于农业技木员。稻谷称为水稻,说明管水职务至关重要。他管水是有口诀的,什么“深水活蔸,浅水分孽,半干半稀施肥增粒”等张口一套一套的。眼看稻谷弯腰,剪叶枯黄,山中梯田像一条金色腰带,他又急又喜:“又到了‘双抢’的关键时刻!”
“管得宽”是一队之长,人们戏言“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要管空气”。他年龄大,威望高。平时一言九鼎,但节骨眼上他听张大仙的。“卜个卦吧,好‘双抢’呢。”张大仙喜欢摆谱,有队长求他就更不靠谱了。只见他摇头愰脑,用大拇指掐其他手指的关节上下移动像打算盘,嘴巴不停地念着口诀:六月天气好,收插要小跑,七月像念经,晚稻早生根,吹了白露风,收成影无踪……“管得宽”明白,时不我待,他立马战前动员,并习惯性的把右手当话筒举到嘴角干咳两声:“莫闹哒,莫闹哒,‘双抢’马上就开始哒。为防止打乱仗,我把分组的情况说哈子:‘气死牛’带一组负责抢收;‘满田星’带二组负责抢插;‘绵绞藤’带三组负责驶牛。各组要相互配合,见子打子,从明白起大家分头行动。我最后强调一句,请大仙问卦不是迷信,是对天地的敬畏!谁叫我们靠天吃饭哩?”
十二岁那年,我算“半劳力”参加“双抢”,任务是“搬铺子”。所谓“搬铺子”是把收割的稻谷分小把送到打谷机旁,搬的速度与脱粒的速度成正比,类似于传送带。若是递铺子的速度慢了,打谷机的弹性通过齿轮带动滚筒高速空转,发出“嘎翁嘎翁”怪叫,像催命的。我在泥浆中高一脚低一脚的来回小跑,难免小腿陷进脚坑,要么裤档溅泥,要么“狗吃屎”,回望四周,本来不大的小田在我眼里就像一望无际的平原。
“搬铺子”只是“双抢”中的“小儿科”。要干正事,还是靠几个绰号人物,他们才是主力军,有几把刷子。
先说“气死牛”,五大三粗,黑不溜湫,一拳头可打死一头小牛。別人抬打谷机气喘嘘嘘,他搬打谷机连滚筒一起像放风筝。他挑谷,一幅担子过不了瘾,两幅担子重在一起像码草树,硬梆梆的扁担在他肩上颤悠悠的。他在那儿,稻谷堆在那儿,小山垉一个。他的影子就是山的影子。再说“满田星”,他那组多半是女人。那时候审美观不一样,什么柳叶眉,鹅蛋脸,水蛇腰全无世处,是被称为“妖精”专门迷惑男人。好媳妇的标准是割谷子,挑担子,生孩子,样子像个“假小子”。她们插秧比纳双鞋垫还简单,一坝梯田经她们之手如“星星点灯”。人们夸她们是专门为插秧而生的。还有“绵绞滕”,力不大手不巧,驶牛割谷插秧如“龟兔赛跑”。但他们忍性足,耐力强,专打时间仗。山中的“绵绞藤”也是这样的,只要缠住了就梭不脱、溜不掉,非得“鱼死网破”。
六月骄阳似火,田里的水蒸汽与干燥的空气相互渗到人的身上,汗珠子就像“千脚虫”爬来爬去,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舌头一舔又苦又碱;长时间超负荷劳作,难兔手脚靡烂,腰酸背痛。怎办呢?娇气不是农民的本性。用他们的话说:“隔肠子还远着哩,又不会死人。”手脚烂了,涂点紫药水;腰杆痛了,用拳头擂几下;实在困了,在树荫下打个盹。比大人还苦的是孩子,那阵子生产紧,工夫狠,两头黑,等大人回到家里,孩子早在门坎角落睡着了。“双抢”期间,哪个没有瘦几斤肉,脱几层皮?那个时我就想:农民吃一碗饭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