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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7月24日

纺 车

卜茂荣

叶家山老屋吊脚楼的阁楼上,陈着一架木制手摇纺纱车。一九五七年以前,无论是酷暑还是寒冬的晚夜,它常常“呜—呜—”地鸣响着,直到屋场上鸡叫三遍。那个时候,皮棉都是从洞庭湖区买来的。

一九五八年开始,纺车便被束之高搁了。在烟薰火燎的日子里,纺车变得硬僵,遍身都披上一层焦黑的尘壳。

一九六一年,纺车被搬到岩泊渡完小。它是随着我们全家人迁居到岩泊渡的。

当时,人们获得衣服的主要途径,是到供销合作社扯(买)布再去裁缝铺制作,没有成衣可以供应。扯布除了要钱,还得要布票。布票由国家发放,由生产队或单位先造花名册,经上面审核后,集体领取分发到人。大人每人每年一丈二尺,孩童们七尺,各年会略有增减,基本可扯得衣一件裤一条。春夏秋冬四季,磨擦撕扯破损,一年一套衣服怎么能遮身始终?何况凭一层薄布又如何度过风雪冽凛的寒冬腊月?那时,称(买)棉花不需要交布票。岩泊渡是全县棉花产区之一,于是,许多人家开始自己动手,私织家机布,也称土布。这个“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的手工业,历经上千年传统下来,又开始对当地人的御寒之衣发挥重要作用。

一九六O年冬母亲专程回叶家山,从老家阁楼上取下纺车,大姑帮衬着一起送至龙潭湾,小姑接力,一路跋山涉水,把它接到了岩泊渡。

制作家机布的基本工序不算复杂。先是弹花,把去籽皮棉弹得蓬松柔软。再是擀条,用竹签沾花擀实成手指粗细、七八寸长的棉条。接下来纺纱,手摇纺车车轮,带动套上锭针(长尺余的铁制细签)把棉条抽成纱。第四步是扒浣,把锭纱上扒子(若干个锭上的纱连接在一起),团成“纱把子”,漂白洗靓。第五步是织匹,将漂洗好的“纱把子”送机匠处用梭机织成布匹(每匹布大约宽一尺五寸,长四丈),并给布匹上浆(一般用淀粉浆,如米汤等),这样布比较“挺括”。这就成了家机布。

夜很深,也冷。昏暗的煤油灯光下,纺车持续不断“呜-呜-呜”“呜-呜-呜”地响。银丝般的细线从棉条端点抽出,越来越长。突然,响声戛然而止,车停下来,再反方向摇,长纱便顺服地一圈圈绕在了锭子上。就这样周而复始。劳累了一整天的母亲,仍然夜以继日,孜孜不倦地摇着纺车。一寸一寸地纱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淌,似乎无尽无终。

纺车,带给了我们无尽的温暖。

年逾七十的祖母常常来做母亲的帮手。工作繁忙的父亲也纺得一手好纱。我和二弟擀的棉条也能用上派场,有时试着纺一下纱,但纺出来的纱起“珠儿坨”,粗细不匀,虽然也常有进步,但质量还是过不了关。总之,一家老少都在为家机布出力。

这些工序中,最费力、最辛苦的是浣纱。把背篓口堆起尖的“纱把子”背下河,浸入水中,然后,蘸上草木灰(含有碱分)——那时没有漂白粉,也没有洗衣皂——用力反复捶打,直到把纱洗清水为止,直到胳膊酸软扬不起来为止。

我曾跟随母亲下河浣纱。

大河里寒风凛冽,水面腾漂着一缕缕薄霭。手被冻得麻木僵硬。母亲是学校的炊事员,白天为近百人在食堂司厨做饭、洗菜刷盆,长期劳作后的一双手伤痕累累。尤其是冷天里,多处指头和关节都裂开了皴口,绽出嫩肉,疼不堪言。那时,买不来护肤品,也找不来药物防治,只能硬生生忍受。浣纱时,寒水加碱水,母亲的伤处便渗出了鲜血。见此情此景,我便要母亲停下休息。母亲只笑笑,说,没有什么。在母亲的眼神中看不出痛苦,见到的,是她对获得的喜悦和对即将收获的期望。浣完纱后,十岁的我心疼地抱起母亲的双手,用嘴在伤处舔吮,母亲动情地抚住我的头拥在胸前,说,把布织出来了就给你们三兄弟(翌年,老四又出生了)每人缝一件新棉衣。我知道,这是母亲维持全家人生活最重要的目标之一。

有人说,浣纱的草木灰以桐籽壳烧的灰最好。我就把这事存在了心里。

三月初,开学季。师生报到这天,一位身材瘦弱、面容清爽、约三十多岁的女人来到学校食堂,问母亲:“老师,你收不收菜?”母亲笑着说:“我是工人,不是老师。你有菜卖吗?”那女人说:“家里有老南瓜。我儿子也在这里读书,叫季再兴。”我一听,和我是一个班的,有点欢呼雀跃,感觉很亲热。她也很亲切地看着我对母亲说:“你家相公长的好。”两位母亲又唠了一阵。临走时,她对我说:“我自家那边有好多桐籽树,有桐壳灰,你去弄。”

请示当校长的父亲同意后,母亲带我去季家为食堂买莱。星期天上午,过河顺慈庸公路沿澧水而上,过篢子头村、失马溪沟后,再往魏家界方向上坡,到了季再兴家。一路上全是页岩砂子土,往上走三步,住下滑两步,爬得气喘吁吁。屋在半坡,木砖结构,一半盖瓦一半茅草。但屋前后坡种满了菜蔬果木。看得出,这是户勤耕苦作的农家。

季家在这里是独姓,仅此一户。

寒暄过后,季再兴的母亲从藏贮的一堆老北瓜中择了一批藤柄周围泛绿(味道甜而粉)的大个头,嘱咐丈夫背着送到学校去。此后,季家又陆续地往学校送了好些次瓜菜。最终结账近十元人民币。这在当年可是一笔大收入,老北瓜在岩市的市价只有两三分钱一斤。不但解决了两个孩子的学费(每生每学期三元,其小儿子在失马溪小学读书),还可以补贴家用。以后几年,季家的菜果、柴禾都有了可靠的买家,家境逐渐改观。夫妻二人感恩戴德,逢人便夸学校的好。

那天我最满足的,是弄到了一大袋桐壳灰。

桐壳灰碱性重,浣纱效果好,洗出的纱又白又光,最主要的是省力多费时少。我心疼我的母亲。

寒来暑往,几年中,母亲利用休息时间,先后纺出百余斤棉纱,织得家机布六匹之多。全家人陆续缝制了新的单衣、夹衣等。一九六四年九月,我考取慈利一中,入学时穿着母亲亲手纺纱缝制的白衬衣,引得众多师生围观称道。冬天里,家机布棉衣棉裤贴身穿着,真的好暖和,好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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