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 云
我与书法结缘很早，那是5岁发蒙读私塾时，蒙师杨少甫，清末最后的秀才之一。他不仅经通“四书五经”，而且讲究书法，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据他说，是习的柳体。我们所受的正课从《三字经》始，到《春秋》止，其作业学习毛笔字。全校13名学生，学堂设在我的家中。老师称作师父。初学写字是三种办法，一是填红（即由老师用红粉写在纸上，然后交与学生填写），二是填蒙（即由老师用墨水写在纸上，交与学生上面蒙上薄白纸填写），三是脱手习帖。师父对我的学业很满意，但对我习字极为恼火。伯父是一位名老中医，开处方用的是毛笔，字写得非常漂亮，他说我的字是“蚯蚓寻娘”，要我反复领会《三字经》的“玉不琢，不成器”的含意。令我认真默念古诗《长歌行》，至今我还记得：“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首成了我教儿孙的座右铭。
我母亲闻知此情，狠狠教训我一顿。她说，你看人家都比你强，你为什么不用劲呢？若再不下苦功练字，我就不让你吃饭。并要我作出保证。伯父之言，母亲的苦心使我痛下决心，苦学苦练，甚至用木棍在地上练习。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我的字成了全校最棒，还可悬手写字。到9岁时，便能为自家写春联和为他人写婚联了。尤其我写的家神“天地国亲师位”6个大字深得长辈们的赞扬。报考完小跳级读六年一期，数学跟不上，分数不及格，因为字出色，校方作特殊优待招收了。
读中学时，班主任是长沙人，名叫邓潭州，既是作家又是书法家。美术老师苏兆龙是书法名家。在他俩的哺育下，我的书法得到飞跃性的发展。一次我问邓老师，书法学什么帖为佳？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古代大书法家王羲之少时习书法，学了多体，练字练到废寝忘食的程度。有一天夜里，他用手指练字不觉划在妻子体上。妻子问他做什么？他说：“练字。”妻子说：“人各有体，何在自己体上练呢？”一脚踢醒梦中人。从此王羲之自俱一体而成为书法名家。苏老师也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书法正、草、隶、篆，先要写好正楷，然后再练他类。他举了一个例子：有位书法家，草字龙飞凤舞，可称当今“怀素”，他的正楷却如初学。苏老师深情地望了我一眼，特地警告我：写草字一定要入格不能乱草，“草字不入格，神仙难认得。”他还讲了一个笑话，说，在延安时，一天时为中共要员的康生突然收到一张游泳的请帖，从不习水的他，马上用正楷毛笔字回信道：“请我游泳吃一惊，字如飞鱼认不清。半天识得字一个，才知康云误康生。”苏老师再三强调：“只要功夫真，铁棒磨成针。当年王羲之不知写烂多少毛笔，据说他的秃笔埋了一土坑。”由于我的刻苦努力，在中学期我的书法和作文经常被展览和传阅，还为人家写过碑文。
参加工作时，正是大干快上，“一天等于20年”的火红年代，尽管工作任务繁重，我仍坚持不忘写作和书法。1962年5月被精简下放回老家大山区当大队书记，其担子可想而知。但我依然利用一切空隙见缝插针。一天我在市面看到几幅出售的春联，下面落款周昭怡。我被标准的颜体字深深吸引，买回到家中，反复临摩。又经过多方打听，得知此人是长沙十四中的校长、著名女书法家、中国书协副主席、省书协主席。于是利用同姓的由头，给对方用毛笔工工整整写了一封求教书信，对方很快就回了信，为我鼓气。她说我的字写得好，只是稍欠功力。她同时给我寄来一个讲稿（即省电台讲座稿）《怎样写好毛笔字》。可能是天道酬勤吧，1963年在省第三次文代会上（我是常德地区第一个青年农民省作协会员参会），她闻知此情，开专车上我住宿处。我受宠若惊，当即下跪拜师，称她做姑母。她将我带到她家，当场为我用正楷书写一本毛主席诗词，并留我吃饭。说她未婚，有我这个侄子也是幸事。当天用小车带我逛街，观看她为馆、校、招牌的题字，使我大饱眼福。后来通过她的介绍我认识了黄铁山、欧阳中石等书法名家。
1965年末我斗胆与湖南人民出版社美编刘云老师联系，书写了“用科学方法种田，以大学精神耕耘”等4幅春联，因周昭怡的从中斡旋，终于得以出版，皆大欢喜。从此我练书法的劲头如澧河的春潮涌起，一浪高于一浪。
1979年10月，经县委赵树立书记签字，我被县委组织部恢复干籍，调到县文化部门从事专业文艺创作和县政协文史工作。大胆为本地刊物书写刊名，如《慈利文艺》《慈利通讯》《慈利文史》和一些大会会标，也常为自己出版书籍的题写书名。1984年秋，我的书法又发生变化。一天株州市政协负责人左重庆来我县考察，当场表演左手书法。在场人包括我妻子都拍手叫绝。妻子把嘴贴在我的耳边：“你学他能左右开弓就好了。”我随便应道：“我试试吧！”此后，我苦练左手字，可是练了数日，毫无长进，我有些灰心。不甘心的妻子说：“当年我俩的誓言，还记得不？”我猛然醒悟：“我俩手携着手，肩并肩，一个胜利了，一个祝贺他，一个失败了，一个鼓励。这样便没有爬不过的高山，也没有涉不过的大河。”一股无穷的春泉在脑海中涌起，同时想起自己艰难起步，记得当年开始写作，一连写了39篇都被报社退回，由于坚持不弃，结果第40篇一炮打响。并被评为优稿。这件事对我一生启迪很大，耳边又响起当初女同学小何的题言“立志者事竞成”的真理。我坚信一个人只要有决心和毅力，看准去做的事，一定能完成，预定的目标一定能达到。
我暗暗揣摩：左手和右手一样手到更须心到。“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练笔之时。不到两个月，我的左手字成功了。1995年3月，我的右手跌伤，不能着笔，但又不愿放弃写作，正打腹稿的中篇小说《西边太阳》就是用左手完成的。我的左手字不仅能自我感觉良好，妻子点赞，而且还上了书报，为自己的专著《书缘》《往事》《九女寨》和为他人向海洲的《戏曲汇集》等题写的书名均获得好评，还获得《作家报》和《书法报》刊登，并获金奖。令我庆幸的是我的专著《往事》中将书法名家周昭怡、欧阳中石二人给我写的条幅和我习作刊在一起，大有借光生辉之嫌。近年又听医生说，练左手书法可以开发大脑。我的精神更加振奋。晚年每天凌晨书写，阅读半小时，雷打不动。我的旧报纸都成书法作品。我有一个缺点，做人很低调，不愿出头张扬，像幽兰默默发香。只是有时被逼无奈，才敢于献丑。一天和妻路过大街，只见一个中年人在一张方桌上泼墨挥毫，围者喝彩，自鸣得意。妻子要我露一手。我先左手提笔一挥而就，写了“以书会友”4个正楷大字，接着又用右手写了“淡泊明志”4个隶书大字。众人鼓掌叫好，那人向我致礼，曰：“高手。”
书法和随记一样成了我的终生伴侣。我敬她，像爱老妻一样爱她。我的晚运不佳，妻子卧床，生活不能自理，须要我护理。我本人中过风，结肠癌已入晚期，我认为这是老天爷对我的考验，作诗曰：“病魔无情缠身磨，我持狼毫如钢戈。针锋相对不言累，笑看夕阳徐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