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胜

庸城老西街，日常有点冷清。好在临街有座三进厅堂的四合大院，槽门口有四个膝盖高、合抱粗的大青石鼓儿墩，石鼓凸起的肚子上分别刻着福、禄、寿、喜四个大字，两端各镂着二十四颗铆钉和缠枝莲图纹。稍有点文化的人都知道，那四个鼓儿墩代表着一年四季财源滚滚。

四合院的主人姓石，四世同堂。老石家靠做水运生意起家，通过几代人的努力才置下如此产业。后来，随着南门街商业日渐兴隆，石家又在南门口置下一爿店铺。

到了石家第六代，石家的运气有些日薄西山。生意虽好，可人丁不旺。石家大房两个后生儿像秋北瓜儿，没精打采的。二房一直是金线吊葫芦三代单传，香火不旺。幺房结婚三年了肚子仍然瘪着。

幺房有些急，暗里到处求医问药，三年后，媳妇的肚子终于鼓了起来。可是，刚到八月的时候，幺房的媳妇却临盆了，一阵生死对决，虽说生了一个带把儿的，可一家人却高兴不起来。老话说，养七不养八，七活八不活，不死也要脱层壳。何况生下来拿秤一秤，刚好三斤三两。孙子把儿子抱给太爷看，说爷爷给重孙宝取个名吧。太爷捧在手里，望着那个小猴儿一样粉红的肉球说，这都作的啥孽啊？

那团肉球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两个小拳头捏得紧紧的，两条小腿儿不停地蹬踢着，哇儿哇儿……声音洪亮有力。太爷哦哦着，手上湿了一片，那小子居然在太爷的手里撒了一泡尿。太爷笑骂道：小崽子，还尿我一手！

太爷不假思索地说，就叫石墩吧。孙子说，爷爷，咋叫这么个土名呢？太爷脸一沉，还没叫石头墩子哩！孙子说，那您就干脆叫他石头墩子算啦！太爷瞪眼说，石头墩子有啥不好？你看看槽门口的鼓儿墩，踢不破，打不烂。

石头墩子，石头墩子。孙媳妇听后，扑哧一下笑起来，说，石头墩子好养哩。

满月后，石墩的娘抱着石墩在槽门口看热闹，石墩望着眼前的鼓儿墩傻笑。笑了，笑了，石墩晓得笑了，石墩的娘高兴地嚷着。

坐在槽门口的人说，石墩真的会笑了。

石家大屋的槽门口是老西街最热闹的地方，街坊邻居爱在槽门口坐坐，扯些闲白话儿，下打三棋儿，听老班子讲古儿。夏夜，一缕艾绒散发出浓浓的艾香。太爷摇晃着蒲扇，石墩趴在鼓儿墩上，歪着脖子听太爷讲古。太爷有时讲得兴起处，忽然停下来，对着趴在鼓儿墩上的石墩说，小祖宗，你听得懂么？石墩居然嘎嘎嘎地笑。岳母刺字，精忠报国，太爷打圆场说，哦，石头墩子，听懂了，是不是？听懂了，是不是？太爷高兴得像是遇上了知音，石墩嘎嘎嘎地笑着。

自从刚刚学会站立，石墩每天都要闹着去槽门口，如果不去，就又哭又闹。后来能够走了，就自己跑去。有人怂恿道：石头墩子，你把鼓儿墩抱起来，抱起来给你个糖果儿。石头墩子，你抱起了鼓儿墩，就可以找媳妇了。石墩使尽吃奶的力气，脸胀得通红，可任凭他怎么左推右搡，那鼓儿墩就是纹丝不动。

有人说，自从有了这鼓儿墩，就没听说有人挪动过。石头墩儿，加油，说不准哪一天就能把鼓儿墩抱起了。石墩和鼓儿墩真就较上劲了，更加卖力。

太爷开馆授徒，教石墩《三字经》《百家姓》。石墩背道：“人之初，鼓儿墩，抱不起，枉为人……”太爷哭笑不得，怒道：“孺子不可教也！”太爷拿起戒尺，按住石墩，边打边念：“人之初，打屁股……”石墩听了，趴在板凳上嘎嘎大笑。

几年后，石墩脱落成一个英俊少年，却甚是顽劣。下溪摸鱼，爬树掏鸟窝，打架斗殴，样样在行。父母是不许他下澧水河的，他就去东门溪。东门溪有石斑鱼泉鱼刁子鱼，他摸着了就用岸边的串鱼条串起，然后大摇大摆地光着身子走回老西街，那串鱼在他手里晃动，他在太阳底下晃动。

有一天，石墩突然失踪了，石家人呼天抢地，到处派人寻找，驾船撑筏子沿澧水河找了上百里，结果了无音讯。就在石家人失望的时候，一天晨起打开槽门，却发现鼓儿墩上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后山卧虎洞，石墩在练功。”石家人又惊又喜，这才想起，庸城鬼谷神功传人吴驼子还活着，一直在卧虎洞闭门修炼。石家人准备把人找回来，坐在躺椅上的太爷长叹一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不久，日寇打到了慈利县的溪口镇，据说还有铁壳船，准备驾船沿澧水河进犯庸城。这天，石墩突然率领一伙人回来，齐唰唰跪在槽门口。太爷说：“你有什么能耐？”石墩忽地站起来，走到鼓儿墩前，立马运气，“嗨”地一声，一下搂起那个刻了福字的鼓儿墩，还原地转了一圈。石家人大喜，这之前还从没人抱起过鼓儿墩，石家出神人了。太爷说：“把祖传的虎头刀拿来!”只见石家人从神龛上取下红布包裹的大刀，然后交给太爷。太爷高声喊道：“石墩，接刀！”石墩走上去，庄严地接过大刀，双手举过头顶……石墩组建了一支庸城抗日大刀队，连夜开赴到溪口镇。

后来，庸城举行抗战胜利庆祝大会，锣鼓喧天，万人空巷，石家槽门口的鼓儿墩上，摆放着一盏最亮的灯，灯旁有一把卷了口的虎头刀，刀柄上的红绸缎格外鲜艳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