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慧梅

五月一过，六月就像个顽皮的孩子，光着脚丫，踩着碎步，轻轻浅浅，随风潜入。那些星辰大海的梦呓，在一袭花香深处，浓郁而饱满地打开了季节的眼睛。屋檐滴答着细雨，每一声，都是轻唤。镜头在青翠里翩跹，盎然枝头的深绿回归时光密洞，浸染一山娇羞。

巷子里，拐角处，矮墙边，杏子们都争着抢着地黄了。一颗颗，一串串，黄澄澄的，油亮亮的，珍珠玛瑙般挂满枝丫。风一吹，沙沙作响，弹奏着盛夏火热的音符。鼻尖时有时无飘来醉人的果香，每一缕都刺激早已靠岸的味蕾，牵引思绪自然而然地开启新一轮追忆。

一到六月，故乡满院落的杏子就黄了。

趁母亲不备，我们猴子一般跳上树，东抓西扯，衣兜里，口袋里，就钻满了大大小小的黄杏儿。然后，火急火燎跳下树，一溜烟地躲进隔壁的柴房，眼睛都不眨，就三下五除二地把摘来的杏子塞进嘴，咕噜一声吞下肚，再用手背擦擦嘴，摆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从容不迫地出屋。有时候，也会偷来祖母的盐巴和辣椒，搅拌后，蘸着杏子吃。那酸爽，是童年舌尖上最美的美味。母亲发现树上的杏子变少后，每次都会对着杏子树说：“咦？又有鸟儿偷吃了我家的黄杏！”或者说：“鸟儿鸟儿你别啄，我要拿它换钱给我家梅儿买花衣服！”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向母亲投去一丝狡黠的眼神，然后笑着，快速跑开。

这是童年的秘密。

杏子黄时，祖母的故事也香满了院子。《薛刚反唐》《穆桂英挂帅》《薛丁山征西》，挨挨挤挤，目不暇接，每一处都如神灵般，涓涓滋养我童年悸动的渴求。之后的这些年，我都像故事里的那些英雄一样，执着且豪爽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地活着。

现在想来，那些故事便是我人生价值取向的雏形。

又到一年杏黄时，老屋又老了一岁，空洞的身躯早已装不下我们炙热的目光。穿过岁月的门帘，祖母的蒲扇还在轻摇，母亲的唠叨还在继续，恍惚间，搅动了一池的杏花雨。我举着花伞，也举着天空和希望。

大地之上，盛着欢笑。田野浓烈。大片大片的麦子开始鼓穗，在阳光的亲吻下，泛起黄色的波光。风过之处，麦浪翻滚，新黄一个圈又一个圈地走近、推远，推远又走近。禾苗正在拔节，每一寸的葱茏都预示着秋天的丰盈。草莓羞羞答答，松开了目光；杏子踮起脚尖，随风轻吟；花影纷纷扬扬，搅动六月的馨香，分不清是哪朵的香。一切都是那么有趣。

雨后，阳光用力穿过薄云，落下来。湿润的泥土在亮晃晃的光影里冒着淡淡雅雅的清香。澧水苏醒，涌来一片金色，煽动回望的目光。情绪停泊的臂膀，花香，茶香，杏子香。低头处，那一抹娇羞跌进连绵不绝的后山。黄杏，知了，几道麦影，夏天彻底立了起来。

天色暗下来，早出的人还没有回来。一盏灯，披着隐隐约约的杏香，守望着来时的路。而那座蒙尘的燕巢，在灯下，越发光亮了。

该回来了。一个声音默念着，一群声音也默念着，所有的故事沉醉在六月雨后的晚风里。

谁家旧宅春无主？看，满院杏黄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