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尚菲
“秋萌冬花,春实夏熟,备四时之气,无他物类者。”此乃一枝独秀枇杷也。
枇杷是我国土生土长的植物,血液里流淌着“中国风”。主要生长在南方,而当它生长在南北交界处的秦巴余脉褶皱里的小城时,就变成一道与众不同的风景。
一
农家稻场边都会栽种一些果树,主要是为了解孩子的馋。我家稻场边栽着橘子、核桃和桃树,这些都是常年在外打工的父亲带回来的。可惜,我家没有枇杷树。可是,姨婆家有一棵。
橘子是我家冬季最后的水果,樱桃是我家春天最早的水果。家里虽说有六棵橘子树,即使每年母亲将成熟的橘子放在纸箱里,再垫上一些松树针,放在红薯窖里控温,也会很快就被吃完。到五一前后这段时间,只有过年才会有的那些水果和零食,也很快被我和哥哥吃完。那时,我们不懂得将一颗糖掰成两半吃的道理。在小孩的嘴里,再多的东西也吃得完,何况本来就不多。等这些都吃完,日子就像初春的田野一样,素净而寡淡。
我和哥哥便从清明节这一天开始数着日子往前过,盼着姨婆早一天到我家,盼着她带来枇杷果。姨婆是外婆的姐妹,住在我们一个村,隔着一座山,若是一路小跑的话,不用十分钟就到了。
姨婆家稻场边的果树很多,枇杷最让我难忘。姨婆家厨房门外是一块小坪,两边翠竹摇曳,风来如蚕食,沙沙作响。竹林旁是一个露天水泥淘菜池,紧挨着的便是枇杷树。对孩子来说,这棵枇杷树很高大,不易爬上去。
每年枇杷成熟时,姨婆都会用竹竿帮我们夹枇杷果吃。姨婆将长竹竿细头一劈两半,紧要处夹一根短木棍,竖起来,用棍子形成的裂缝夹住枇杷树枝,用力一扭,缓慢收竿,枇杷果便成功到手。
平时去玩,我总好奇地望着枇杷树,不懂它也有芳华妙龄。等过年去拜年时,它正在孕育小青果。年复一年,我总是这样错过它的花期,以至于忘了它还是一种开花的植物。
据说,姨婆结婚前几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按照农村的偏方先抱养亲戚家的一个小孩压怀就好生养了。外婆和姨婆是亲姐妹,便愿意帮妹妹这个忙。于是,我的三姨生下来便成了姨婆家的孩子。
后来,姨婆如愿先后生下一儿一女。
那时,农村的男孩比较金贵,生病时父母也格外上心。姨婆的儿子,我喊表叔,他自幼体弱多病,感冒咳嗽时常不断。经常夜哭不止,姨婆一家竟束手无策。面朝黄土背朝天挣的钱几乎都贴给乡村医生了。
后听乡野“赤脚”医生说,枇杷叶熬水,可治小儿咳嗽。姨婆便想办法从外面弄来几片枇杷树叶,并要回一棵栽在自家门前。姨婆刷洗掉枇杷树叶背后的毛,将这无毛树叶熬制成药汁,给表叔喝下,他的病竟好了。
几年工夫,这棵枇杷树便亭亭如盖。别家孩子咳嗽,姨婆听说了就会慷慨地摘几片枇杷树叶给他们,就像当初别人给她一样。
农村好多植物都是这样被栽种到稻场边的。大伯家的无花果,四叔家的栀子和黄柏……或许,每一棵栽于庭院或者稻场边的树木都有一个故事,或甜或苦,自有人知。
每当夜幕降临,繁星高照,明净的月色洒在枇杷树上,整个村庄变得静谧而安宁。
二
在我离开家乡到县城读高中、武汉读大学的那几年,竟连一株枇杷都没见过,或者是见过而后又忘了。大学毕业后,我自愿到乡村资教。在我先后工作过的两所乡村小学都遇到过枇杷树。当初,我并未认识到它们到那里的初衷是作为一种风景树。而我只是把它当成一种果树。
过谷雨不几天,枇杷果刚开始泛黄,就被似顽猴般的学生抢摘。或许,对于孩子来说,长久的等待换来的酸得让牙根发软的枇杷果却是很甜的。
那一树金黄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摘几个尝尝。
果实,就是这样,你越是采摘它,它越是肯结,又多又大,仿佛在跟人们使性子,深怕小瞧了它。
2013年,那一树累累果实竟像是专为我们这些大人准备的“甜点”。放晚学后,镇上别的学校的女教师也来校园里,明目张胆地摘枇杷果。
这其中有我暗恋的女老师,我乐意为她摘枇杷果。虽然臃肿的身体早已不复当年的灵活,但是我坚持为她摘枇杷果。我吃力地爬上树,将一个塑料袋套在左手臂上,左手扶着树干,右手边摘边装。我总想摘枝头的那些,我想把最好的果实摘给她吃——奇险处的果子仿佛更大、更甜。“若能摘到,最能体现我的良苦用心。”我心想。
看她吃得很香甜的样子,我也咬了一口,却是酸酸甜甜的。或许,这就是暗恋的滋味——花静静地开,果实酸酸甜甜。
三
缘分,就像雨后彩虹。再次与枇杷相遇时,我已从乡村来到城市,像一棵枇杷树被风移栽到了城里,花与果是否也能入乡随俗?
那是我第三个工作地。三楼办公室常常被阳光揽在怀里,夏日炽热的爱有时让我喘不过气来。好在窗外那片枇杷树帮我吸走了大部分阳光。
有时,阳光透过叶间缝隙投射到白色墙壁上斑斑点点的光,小精灵似的,随风舞蹈,像是给我书写的情书,我也于忙中偷得片刻清闲。
毕竟更多时候,我在格子间慌忙辗转腾挪,冬天尤甚。累了,我便抬头望向窗外,枇杷树也望着我,穿着一身繁花,袅袅清香触通了我的经脉,虽然我们彼此不说话,但是心意早已相通。
风雪未至,白雪已堆;风雪一来,白雪皑皑,辨不清哪里是枇杷花,哪里是雪花。
小寒过后,夹道枇杷树听从时节闹钟的号令,迎着阳光,迎着风雪,枇杷花悄然舒翼,白里透着黄。倒金字塔似的花束,长满褐色绒毛的花萼衬托着枇杷花的朴素,却朵朵透着虔诚和谦卑。正是这种对大地母亲的敬畏,才让它与众不同。
初看枇杷花,像未加打扮,却又倔强的小姑娘,小巧的身体里涌动着强大的能量。明知自己体型小,却宁愿积蓄几个月的力量,毅然决然地倾其所有,哪怕静静悄悄,也要开出属于自己的花,并努力将花朵托举到枝头,被一圈叶子围着,极像被一双绿色的手托举着的希望。
如果说梅花是天之骄子,那么枇杷花就是寻常百姓。我们观赏梅花,要么去公园,要么去植物园,要么去有钱人家——普通人家的院子里很少能见到梅花。而枇杷花更加具有烟火气,人情味儿。不管置身哪里,枇杷花始终保持了一份“草根”性。置身寻常百姓家,只要给她一方土地,她便贡献一片绿荫、一院清香和满树金黄;置身荒野,与其他树木共沐阳光、共担风雨,风把她吹到哪里便在哪里扎根,鸟把她落到哪里便在哪里生存……
花开四季,四季花开。可不是每个季节的花都能受到蜂蝶的青睐。枇杷花喜欢静悄悄地开,不需要蹁跹的彩蝶和纷飞的蜜蜂为之渲染,它只享受属于自己的那份朴素、安静、清秀和淡雅。
冬天开花的植物极少,像枇杷树这样不仅能经受住寒风的拷打,始终保持青春姿色,还能开花的植物更是少之又少,而且是唯一历经寒冬开花而能最终修成正果的。这正是它的孤独与骄傲。
不过,只有经历寒冬的洗礼,才能开出这样清新脱俗的花,也才能结出酸甜可口的果实——酸是对生活的原谅,甜是对生命的报答。
四
作为供人观赏的风景树,不知是枇杷的幸运还是不幸。或许它更想做一株奉献美味的果树。正如儿时的我所认识的那样。
枇杷成熟一树金。每年五一前后,枇杷果如约成熟,街道上一片金黄,果实累累,压弯枝丫。街道上的枇杷果比农家结的要稠密,自然也比较小。而命运也迥异:那些枝头早熟的个儿大、倍儿黄的枇杷果成为鸟儿的美食,其他的等到最后落得个被人赶打下来的命运。
看到满地受伤的枇杷果后,我心中感慨万千。前者果了鸟儿的腹,至少发挥了枇杷果原有的价值。后者就比较悲凉了,有果不能吃,有实却不实。
我无法想象那么小的枇杷花怎么能结出那么多的果实。花色、花香那么素洁清远,怎么能结出那么黄灿灿的果实。
那是一个春雨淅沥的傍晚,我下班后走在枇杷树下,头顶偶尔落下一片树叶,恍然间才发现,枇杷树虽是四季常青之树,却也和其他树木一样要经历落叶这个生命阶段,就像人类落发一样。亏我吃了那么多年的枇杷,却忘记了无可奈何叶落下。
不像桃树,枇杷树可以长得“大手大脚大身板”,叶子纹路清晰凸起,极像琵琶,且叶质像皮革一样坚硬——除橡树、棕树、广玉兰外,好像还未见过如此大而坚硬的树叶。
即使再坚硬的树叶,也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只是它将叶子落在了百花齐放的春天,落在它孕育果实之前,像是在为生命减负,为果实蓄能。
大大的叶子开出小小的花,没有成就花的浓香和大气,只成就“早春第一果”。
从果到花再到叶,逆流而上,我似乎看到了不一样的枇杷。也看到不一样的自己。
现在,我又换到第四个工作地。每当寒风起,白雪飘,我仿佛又嗅到了那枇杷花淡淡的清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