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钰源
外婆32岁那年因为莫名的牙痛拔掉了所有的牙齿,从此变成了缺牙巴。并且就这样用没牙的嘴生活了56年。这56年里,外婆硬是将一口肉牙巴练成了铁嘴钢牙,无论瓜子花生还是玉米排骨,就没有她咬不动、咽不下的的食物。
我离开东流坪去官地坪镇完小读二年级的时候,缺牙巴外婆68岁。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汩塔旁的吊脚楼和吊脚楼里的外婆、舅舅们对我一生有多大的意义,只知道,过年的时候,我还会回来。
缺牙巴外婆一生孕育过14个子女,我最小的舅舅就是在她48岁高龄时出生的。但最终养大成人的只有四个舅舅、三个姨妈和我的母亲。
外婆32岁那年,一个月内相继失去了三个孩子。母亲说外婆每天晚上都要去孩子们的坟前哭,哭了整整一个月。之后,外婆就疯了。打人、咬人、骂人,经常衣衫不整地往外跑。外公总要费很大的气力才把她找回来。无奈之下,外公只好把她绑在床上,锁在屋里。
乡亲们都说外婆肯定是被什么鬼魂缠身了。期间,外公请了好几个道士来做法,但都没什么成效。其中有个老道士说我外婆是被童儿鬼(未成年的鬼魂)附身了,要施独门法术才能赶走。于是将我外婆绑在柱子上,嘴里念念有词,用浸过水的皮鞭将我外婆打得皮开肉绽直到晕过去。家里人听着外婆那一声声的惨叫都捂着耳朵不敢听。即便过去多年,母亲回忆起这一幕还浑身打战。幸好,后面来了位外婆娘家的高人,只用了一碗烧过符的水就把神游在外的外婆唤了回来。
记忆中的外婆总是一副很干净利索的样子,穿着对襟的青布衣衫,头发梳成圆光光的髻挽在脑后,踮着一双小脚屋里屋外的忙。她坐在堂屋里用一双修长的手指捻麻绳的时候,白皙的脸庞上闪着慈祥的光,一双圆圆的眼睛炯炯有神,笑起来就像年画上的菩萨。即便是个缺牙巴,也丝毫不影响她的美。
外婆出生在马合口,少女时是个皮肤白皙、脸如满月、身材修长的美人儿。我经常感叹外公基因的强大,外婆的美貌竟没能在我的舅舅和姨妈身上体现半分。
外婆不仅人长得漂亮,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解放前,外公家在官地坪经营布匹生意。外公负责赶着马帮从官地坪到马合口经洪家关辗转至陈家河、上河溪、过湘西龙山后到湖北境内的来凤进货。外婆则负责摆摊卖货。
每逢集日,外婆便骑着白马从东流坪前往官地坪场上。那时的官道上,飒爽英姿的外婆不知道闪瞎了多少庄稼人的眼睛。
我在东流坪读一年级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们曾不止一次地给我描绘过外婆当年的英姿:一双纤细修长的素手拉着白马的缰绳,一双缠着裹脚布的三寸金莲夹着马腹,背上总背着孩子。
外婆天生一副好嗓子。即便是缺牙巴,山歌也唱得跟鸟儿一样婉转,最擅长的还是哭嫁。四里八乡只要有人家里嫁女儿,外婆总会被隆重的邀请去帮忙哭嫁。那时物质条件差,生活特别苦,外婆从不放弃能让我吃上一口肉的机会。她才不管我要不要读书,总是跑到学校找到老师以各种理由给我请假。比如肚子痛、脑壳痛之类的。一去就是两天一晚。而我只要有好吃的,总是乐于前往,无论走多远,都不叫苦叫累。至于读书这事儿,早被我忘到爪哇国去了。以至于在官地坪完小二年级的入学考试中,我的语文只有16分。从老师办公室出来的父亲拿着考卷,一边自责一边叹息一边又羞愧难当。
外婆一生勤俭持家。家境殷实的时候在小汩头的汩塔旁边修了当地最大的吊脚楼。家里儿女众多,外公又是个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母亲说,她和姨妈们走路说话都不敢大声。外婆要操持一家人的生计,根本没时间去照顾到每一个孩子,只有靠大带小了。三个姨妈只在学校启了个蒙,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回家帮大人干活了,母亲因为小了几岁才有幸读到了五年级。
动荡的年代,地痞更是经常出没。在一个冬天的夜晚,一帮地痞将家里翻了个遍,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母亲说她们当时正在睡觉,眼睛还没睁开,床上盖着的被子和衣物也被夺了。哪怕冻得瑟瑟发抖也不敢生火,一家人挤在一起好不容易才捱过了这一晚。幸好外婆藏在地板下面的银元没有被发现,大家才度过了这一劫。
自那以后,外婆睡觉就特别警惕,只要听到狗叫声,就赶紧叫醒孩子们带上衣物吃食从后门溜到后山的树林里躲起来。有时候地痞来势太快,孩子们便直接爬上屋顶的夹层里躲起来,大气也不敢出。透过天花板的缝隙往下面看,甚至还能看清地痞们的长相,外婆认出了好几个,有些甚至是一些乡里乡亲的村民。但外婆一直都没向外人提起过,只要遭抢,大家都一致认为是张月红的队伍干的,其实并不然。
后来,村上各种运动不断,家里更是里里外外被翻了好多遍。我那缺牙巴外婆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硬是存下了一大罐光洋。姨妈和舅舅们相继成家后,外婆平均给每人都分了一份。可惜我母亲手上的那份大部分都被人骗了,剩下的在搬家的时候又弄丢了。余下的,仅我手上的一块而已。
自6岁那年离开汩塔旁的吊脚楼,离开外婆和舅舅们后,除了过年时匆匆来一次,我已经远离了他们。但外婆的勤俭节约、乐善好施和舅舅们的宠爱却一直影响着我。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外婆家的吊脚楼慢慢变小了,又在不知不觉中变没了。一场车祸将缺牙巴外婆带去了天堂,姨妈们也相继离世了。现在,连老屋场都被种上了庄稼。只有我的四个舅舅还在东流坪的土地上等我回家过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