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隆伯荣
许多历历在目只是一瞬间,许多一瞬间却总是历历在目。
——题记
90后、00后见到“打牙祭”三个字,我估计会云里雾里莫明其妙。好在《辞海》里还能查到“牙祭”的词条,解释为“平时多素食,隔若干时日肉食一次,现泛称偶尔吃一顿好的饭食为打牙祭”。打牙祭,顾名思义,是把肉食“祭”给牙齿。我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而发明的词语“打舌祭”,限于舌尖对美食的味觉享受,与牙齿无关,遂比照“打牙祭”,说成是“打舌祭”了。
话说1961年秋,过完暑假就将上初三的我和上高二的哥哥,面临家里供不起兄弟俩同时读寄宿要从家里拿粮食去学校的困境。那时,父母生下我们六张嘴巴。1960年,不到70岁的祖父没能熬过饥荒这一关,撇下共同生活才一年多的继祖母去了极乐世界。善良的父母主动接纳了无依无靠的继祖母,和我们一起生活。如此,除开出嫁了的大姐,一家三代老小八张嘴吃饭,可每月的定量(包括杂粮折合成大米),平均每人只有10多斤粮食。而我和上高二的哥哥读寄宿,两人每月至少也得拿走40来斤粮食去学校(每餐在自备的陶钵里放米加水,送到食堂的木制方甑里统一蒸熟)。这种情况已经延续了两年,在家的6人只得时常饿肚子。无奈,父亲忍痛作出让我辍学的决定,为的是保住我哥读完高中,期望祖祖辈辈到我们这一代能出一个大学生。
未满14岁的我,除了服从别无选择。开学后,成了生产队唯一上过两年初中的半劳力的小社员。大约是10月初,母亲从70多斤糙米中称出20斤,装进用家织布缝制的粗布口袋;再用玻璃瓶盛好南瓜藤做成的榨菜,一并放在布口袋。然后,往我的衣兜塞了两个煨红薯,让我用木棍扛着粗布口袋,动身去离家26公里的县二中,给哥哥送粮。
光着一双脚丫子,走在砂石公路上,途经我曾就读的县五中,双脚几乎不由自主地要向校门走去……数月前,我还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尖子生,却迫于饥荒而辍学,不知不觉噙满了委屈的泪水。下午五点左右,终于抵达目的地。哥哥见到雪中送炭的我,又惊又喜,接过口袋那一瞬,我分明看到他的眼里闪过不无歉疚和同情的泪光。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当天学校杀了一头猪,晚餐师生共同打牙祭!哥那一桌刚好有个同学因急事回家了,我十分幸运地顶替了空缺的席位。香喷喷的一菜钵子辣椒炒肉和一菜钵子冬瓜片端上了方桌,同学们早已从木甑中取来了各自大小、形状、颜色不尽相同的饭钵子,大都拌有干薯米之类的杂粮。八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席长把两个菜依次扒拉给八个饭钵,大家认可后,手上的筷子立即闻风而动。兼做餐厅的礼堂里,立马响起吧唧吧唧的咀嚼之声和筷子磕碰钵子的清脆之声。
我的喉咙里早就伸出手来了,急不可耐地夹起一片肥肉。正要送入口中时,却被哥制止了。他要我把肥肉挑出来,明天带回去给父母和继祖母吃。哥的孝心感动了我,我连忙把即将到口的肉片放下,并将饭面上的肥肉一一挑了出来,搁在饭钵的一边。香喷喷的米饭就着油乎乎的辣椒瘦肉碎骨冬瓜,津津有味地享受了一顿美餐,虽然说不上大饱口福,但已实实在在打了个久违的牙祭了。饭后,哥从校园围墙边的南瓜藤上摘了一张毛茸茸绿油油的叶子,用水冲了冲,把两人各自挑选出来的一共八、九片比纸稍厚的肥肉,满怀深情地包在瓜叶中,放入他的搪瓷口杯,静待次日由我带回家,给父母和继祖母一个小小的惊喜。
次日,回家的路走了约三分之一,已是中午时分。深秋的太阳懒洋洋的,偶尔有汽车从身边经过,扬起的灰尘也是懒洋洋的。赤脚踩在由养路工扫在马路中间的河沙上,痒痒的倒是有点舒服的感觉。只是似乎从来就没有吃饱过的肚子,不安分地唆使我惦记着衣兜里的瓜叶包。手不时摸着衣兜里的瓜叶包,又不时从衣兜里梭了出来,如此往返多次,忍不住揭开已经蔫了的瓜叶,露出来的肉片严重地诱惑着我的食欲,真想一口把它们吞了下去……激烈的思想斗争中,孝心阻止了欲念,退而求其次地把肉片移到鼻孔下,用力吸了吸那诱人的香甜;接着,得寸进尺地伸出舌头,让舌尖与肉片充分接触,放慢速度往肉片上徐徐舔过,权当是一次享受味觉的“打舌祭”。到家时,日头快下山了。我如释重负,把瓜叶包交给母亲。母亲当即打开,用手指拈了两片,送入正在做家务的继祖母的嘴中,又拈了一片放进我的嘴里,肉片几乎没碰舌头和牙齿,一咕噜吞到胃里去了。
次年秋,饥荒稍有缓解,县五中的老师上门动员我重回学校。1963年夏,我以五门功课平均96.5分的成绩,拿到全年级排序为001号的毕业证书,参加全省统一中考,被湖南第一师范录取(全县只分配有一个名额)。我哥则考入武汉邮电学院。我俩一同离家去学校报到那天,继祖母默默地从贴身的衣襟口袋里掏出两张面值伍角的纸钞,分别塞到我俩的手中。那一刻,我眼前浮现出母亲将我从县二中带回的肉片送入继祖母嘴中的情景……
这个故事,后来成了我给儿女孙辈忆苦思甜时必讲的经典桥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