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邓立佳

志农走过去，借助月光，越过两扇门来到了泉妹的房间。

房子里很暗，比志农住的那间房子还暗，志农只好按照泉妹说的，到土墙窗口的窗台上去拿火柴，但是摸了好一阵也是没有摸到。

“没摸到？”她从被子里探出身来问。

“没有。”他没有看那边。

“哦！在我这里，我把它拿到枕头边来了，你接吧。”

朦胧中，志农感到一只手伸过来，他去接的一刹那，看到了姑娘上身的影子。他慌乱了一下，接过火柴就快步离开了这个房子。

本来，回到原来的房子也就算了，他冷静了一下，点上灯，打开书。可正当他准备认真看书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一个人在轻轻地呼唤他。他回过头一看，眼前的泉妹斜着身子靠在门口边，用闪着亮光的眼睛看着他。她身上除了一条裤衩外，什么也没穿，不知何故，她连一个小小的内衣也没有，那浑圆的双臂、丰满的大腿、特别是那圆鼓鼓的胸脯……在灯光的照耀下是那样的分明。志农惊呆了，好一阵才哆嗦着问：“你，你有事吗？”

“啊！”泉妹那双痴痴的眼睛转动了一下，仿佛刚才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尔后，她脸红了，有意识地把双肩向内夹了一下，然后用双手拦住了胸脯，说：“没什么，我看你点上灯没有……”接着她就退回去了。

志农再也看不进书了！他也是十七岁的人了，虽然他不像泉妹那样完全像个成年人，但对于新出现的那种东西，他有时候也迷迷糊糊地幻想。因此，当泉妹转过身去的时候，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他被突然出现的现象怔住了，压根儿没有朝那方面想，他只想到过泉妹的亲切，泉妹的善良，可他从来也没想到过泉妹会这样。

这个镜头永远也不能从志农的记忆中抹去了，它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他有时候想，他是理智的，假如那天晚上的事任其发展，那么他将是另一个单志农了，大学就别想读了，即使参加了考试也不一定能考上。因此，他很庆幸自己的运气，更满意自己的表现。

六

一九七八年春天，他果然一鸣惊人，一举考上了大学，而且确实是北京的大学。当然，那时候他不知道是不是重点大学，只知道是北京很有名气的一所大学。临走的时候，一家人都来送他，连泉妹的奶奶也在泉妹的搀扶下，拄着拐杖来送他。可是，志农发现老人并不高兴，她慈爱地把几个“血粑”送到他手里，然后什么也没说，叹了一口气就转身了。

泉妹为他挑着行李一直送他到车站。她一声不响，好像这都是她应该做的一样。爹娘也不客气，让她一个人送。志农更不在意，反正他们从小就那样好，而且，在分别的时候，他确实舍不得离开她。她太好了，太了解他了，她能说出他的心里话，能猜出他心里要做的事。

上车的时候，泉妹把行李一一提上车，然后站在车外微笑着望着他。志农憋了许久才喊出一声“泉姐！”

泉妹听到这个称呼，显然并不高兴，只是依然微笑着，默默地向他挥挥手。车子开走了，泉妹勾着头拖着两根长长的辫子往回走。她那天穿着她最喜欢的桃花色衬衣。志农在车上一直看着那个红点慢慢变小，直至消失为止。

学校离家里太远，志农四年大学只回去了一次。志农给泉妹写了很多封信，信中总是讲黑格尔、车尔尼雪夫斯基，或者讲同学之间的竞争和他想报考研究生的事。泉妹只回了他一封信，信的结尾是希望他回去一次。可是那一年他没有回去，是第二年才回去的。

第二年回去，也是迫不得已。父母几乎是下了命令要他回去，而他还想利用假期去参加一次调查研究会。他学习是很用功的，他完全钻到一切学术活动里去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回家是为了和泉妹订婚。娘转弯抹角说了一大堆，无非是说他年纪大了，到了定亲的年纪了，更重要的是泉妹大了，还说了一大堆泉妹如何如何好的话。泉妹如何好，还要娘来说吗？再没有第二个人有他更清楚了、有他感受深了！可是，他还不想订婚，他才十九岁，他不愿意娘在他面前讲这些东西，他有他自己的考虑。

“崽，家里的人好，不像城里人，娇滴滴的，什么事都做不得，还要你去服侍她。”

“娘，我知道。您别说了好吗？”

“崽，你听话，也不是娘硬要你讨，你同泉妹是命中注定的。我们见你俩从小就那么好，两家大人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你们那时候未成年没跟你们说。”

哦！原来如此，难怪拄拐杖的老奶奶常在娘面前把他和泉妹扯在一起。可是，要你们来说什么呢？我现在还不想谈这个！

“我不听，我不听！”志农掩着耳朵走开了。他真不愿意父母为他这个事多费口舌。

泉妹的奶奶早在一边听着。她见志农左一句不听、右一句不听，便拄着拐杖一钉一钉地走到志农面前，轻声地问：“是我的泉妹不好吗？”

不！奶奶。志农看着老奶奶乞求的目光真不知如何说才好。说出来您懂吗？您不是历来就不主张我去读书吗？您不是经常埋怨儿子远离家乡不在身边吗？志农还小啊！志农还要读书啊！还要考研究生啊！我是要出去的呀！城里人可是三十岁了还是小伙子，不像农村里，十七八岁的伢子就说是该当父亲了。何况，我同泉妹的事该由我们自己来定，要你们费力干什么呢？现在还不是时候呀！还有……还有什么呢？志农心里是明白的，但他长期以来不愿承认，那就是：如今我已经是大学生了，鲁迅说过，爱是有所附丽的。泉妹，她，她……唉！她那年要是一起考大学就好了，可是她是那样固执，那样听您、奶奶的话！

大人到底没有劝通志农，反而把志农惹得要提前返校了。只有一点，志农觉得过意不去，那就是回来这么久，他还没有和泉妹交谈过。泉妹见了他便低着头，远远地走开了，好像没看到他的一样。这让他很伤心。泉妹，你这是怎么了？我可一点也没有把你忘记啊！

后来，志农还是返校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去过，奋斗了一阵又考上了研究生，然后又分配到了现在的单位——一个国家级研究机构，目的终于达到了！只是，他听说泉妹的奶奶过世了，难过得哭了一整夜。想起那个慈祥的老人对他的好、对他的关怀，他是永远感到惭愧的。后来，他又听说泉妹嫁人了，具体情况父母没有告诉他，只说好像是招了一个郎，这件事使他大为感慨！没有听说这件事之前，他倒真希望泉妹嫁人，免得辜负她，但一旦成为事实，他却感到很过意不去了，也很伤感。泉妹是那样的爱他，而他也是那样的爱她，可是她却不得不另外嫁人，她能忘记那一切吗？她能过得好吗？她会不会一直怨恨我呢？这感情的负担一天一天地在增长，在加重，常使得单志农深深地埋怨自己，他有时候想，只要对自己要求低一点不也就可以吗？就算不考研究生，能得到她的爱不也够幸福的吗？为什么不去爱她呢？

特别是后来，当他和城里几个姑娘接触后，他越发思念过去的泉妹了。他发现，越是自己努力克制这种感情去爱别人，就越是不能不去想过去的事情。这种无边无际的思绪使得许多多情的姑娘讨个没趣，使得他在恋爱问题上一直无法落地。特别是到了今年，他的工作单位一确定，他就被这种思绪完全俘虏了。他的心中有一股强烈的情感憋也憋不住，发又发不出，难受得使他常常对着天大口大口地呼吸，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啊！人生能遇到几次？它能使山变绿，使水变清，使江河依旧秀美、山川依然壮丽！

终于，他回来了。那股思绪就像一股清清的泉水，把他牵引到了这条山路，来到了这个院子的门口。

七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又大又肥的鸡婆子在篱笆上栖息着，狗儿依旧趴在牛栏旁边酣睡着，它没有闻到志农发出的气息。禾场上晒着麦线杆，旁边放着禾架和米筛。哦，刚刚还有人在打麦子呢！

“嗬——嘻”随着一声嘘鸡的声音，一块小石子扔到了志农的面前，他吓得一跳，赶紧往篱笆边的鹅梨树下靠了靠，循声望去，他看见了她。

一个妇女坐在走廊上的矮凳上，正在给怀里的小孩喂奶。她大概是刚刚打了麦子吧？汗水从她的脸上一股一股地流下来，更使他惊奇的是，她光着上身，袒露出一对又大又白的乳房。这是她吗？

大概是奶水不够吧？孩子一直在闹。她把脚踮起来，一摆一摆地摇着，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打在小孩的背上，接着哼起了儿歌：

摇摇摆摆，

摇到南海。

南海一口塘，

筝个大大鲤鱼娘，

……

啊！是她！一点也没错。那甜甜的嗓音，秀美的长发，椭圆形的脸……只是她的肤色怎么变黑了呢？她的腰为什么那么粗了呢？

哦，她是一个农村妇女了！山那边的妇女在夏天天热的时候喜欢袒露上身，不管是谁，哪怕少女时候十分羞怯，一出嫁、一变成妇女就入乡随俗了，大大方方地把一对圆鼓鼓的乳房吊在胸前，就像男子汉光着上身一样，没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她，曾经是那样羞怯地爱着他的她，一个上了高中的她，也没有破除这个习俗，现在，抱起孩子喂奶的时候，她还有什么不方便的呢？

咚、咚、咚……

走路打鼓似的响，她的男人回来了。那是一个壮实的男子汉，汗水在他光滑的身上，像油珠一样闪亮。

他先是到水缸边舀了一勺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然后锄头都没有放，便来到泉妹的身边，傻傻地憨笑。单志农想，刚才他喝的水大概就是屋背后的山泉水吧？瞧他那十分享受的样子，就知道山泉水仍然很好喝，而刚才自己喝的时候怎么就不觉得呢？接着，他放下锄头，俯下身去亲他的孩子。她嗔怪地瞥了他一眼，用手拦住了他的嘴唇。然而，就在同时，只见他把头转向大人凑过去，高大的身躯遮住了女人的脸，只听得一个清亮的打啵声……

志农像针刺了一下似的，眼睛跳开了，再也转不过去。一个未婚男人偷看别人两口子亲昵，这是多么可耻！志农的脸一阵阵烫热，心跳得噗噗响。他慢慢地低下头，觉得自己很难堪，甚至是很可怜。

再也不想前进一步了。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呢？他感到慰藉吗？不，他感到可悲吗？不。他，再也没有比不清楚自己的感受而难受的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使得他惆怅万分。他转过身去，默默地离开了这里……

作者简介：

邓立佳，湖南省武冈市人，1981年8月参加工作，在乡村中学教过书，市委党校任过教，省委机关从事过理论宣传和政策研究工作，长期在市县和省直机关从事过领导工作。在从政之前发表过小说、散文、理论文章数十种，单独或与人合作出版过政治、经济、旅游方面的著作。在工作之余，也发表过散文、诗词多篇。本文于1984年8月创作于武冈栗山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