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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3月27日

灯草客(小小说)

胡家胜

在庸城,青婆是个例外。

青婆好像一辈子只穿一套洗得发灰的家机布青衣,几处补丁缝补得周周正正,后脑勺挽个粑粑鬏,别根半尺长一头粗一头尖的竹骨簪子,一看便知是个结婚了的女人。但没人见过她男人,没人敢问,也没人愿意去问。更例外的是,青婆所做的生意没人去做,也没人愿做,她卖灯草。庸城人把卖灯草的人叫灯草客,也常拿来形容人。如果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去做灯草客呢,和叫花子有什么两样?可青婆不做穷相。

青婆长腿细腰,人也端庄干净,可她却不苟言笑,不卑不亢,让人摸不着深浅。青婆背着一把油纸伞,肩上扛着一根五尺长的竹棍,一头系着一束束洁白的灯草,那些灯草轻得像经幡,在她肩头上飘来拂去。

青婆不吆喝,也从不吆喝,只管扛着灯草走街串巷。肩头上飘来拂去的灯草是她最好的吆喝。灯草可做灯芯,谁家没有一盏两盏青油灯呢?灯草也可做灸条,俗称烧灯火,谁能保证没个头疼脑热呢?

青婆其实不老,刚过中年,正应了那句老话: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青婆却故意把自己扮成老相,可她骨子里透出的东西却无法掩饰。是什么东西?庸城人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

庸城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原来那个在庸城卖灯草的孤老婆子叫青婆。青婆后来没来庸城了,庸城人就觉得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仔细一想,哦,灯草。后来,她就来了,庸城人也把她叫青婆,怎么叫,叫什么,她管不了许多,青婆就青婆吧。

她成了青婆,成了灯草客。

青婆隔三差五来庸城卖灯草,庸城人不知道她住什么地方。有个好事者跟踪过她,说她住在城郊的白云庵。人们不信,跟踪者说,我看着她从南门码头上了渡船,朝白云庵去了。人们就笑笑,将信将疑。然后有个赶骡子的人在街边儿喝酒,半醉微醺地说,我几天前在隔壁邻县的桑植城看到过她,也卖灯草。听者说,你是在讲酒话,看到她的魂了吧。骡子客气得赌咒发誓,谁扯谎了天打五雷轰。听的人仍然笑着说,看看,真的醉了。呸啾!你看到青婆的魂儿了吧。

我的话,你们竟然不信?骡子客愤然站起来,啪的把碗砸了。骡子客忿忿然,赶着骡子走了。骡子客走桑植,走庸城,走永顺,走龙山,也走湖北的来凤和恩施,一路见多识广。

青婆后来出了名,庸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日,太阳照进沿河巷,忽然街道上嘈杂起来,有妇人呼天抢地哭喊道:我儿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循着声去,只见县警察局长田丙乾抱着一个孩子急匆匆地往十字街的济民堂中药铺疾跑,后面跟着一群人,有警察,也有亲戚和佣人,还有看热闹的人。

有人说,田局长的四岁儿子玩着玩着就突然晕倒在地,口吐白沫,牙关紧咬,不醒人事了,任凭怎么喊,怎么掐人中,都无济于事。

又有人说,田局长放话了,谁救了他儿子,他给一百现大洋。

田局长冲进济民堂高喊:黄济民,黄济民,快快救救我儿!

黄济民是济民堂的老板,也是济民堂的坐诊郎中,见了田局长自是不敢怠慢,赶紧招呼诊疗。他摸摸孩子的脉搏,又探了探鼻息,再翻了翻眼皮,长叹一声,局座,怪老朽无能啊。

田丙乾一听就恼怒了,猛地把腰上的小手枪掏出来,往桌子上一拍:黄济民,你还是不是个郎中?你今天救不活我儿,信不信我砸了你牌子。

黄济民哭腔着说,你就是一枪打了我也无力回天啊。

就在这时,青婆扛着灯草棍走上去说,这孩子还有救。

众人疑惑地看着她,可谁都不敢擅作主张。

青婆说,黄郎中,快去点灯。

黄济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快取灯点上了。那一豆灯火,在人间摇曳。

青婆吩咐把孩子躺平,她从竹棍上掐了一段灯草,然后蘸了灯盏里的清油,在孩子的人中、虎口、气海、命门、涌泉穴上灸起来,每灸一处,就听见一声轻响,当灸到最后一处时,就听见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醒了,醒了。众人惊叫。

这时,那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妇人对青婆作揖说,菩萨啊,你真是救命的活菩萨啊。

田丙乾赶紧摸了摸口袋,他掏出十块银元,递给一旁的青婆。

青婆没接,盯着他说,你真以为是打发叫花子么?

田丙乾说,你嫌少?你说说要多少?

青婆说,你刚说过的话,山音子还在耳边转,乡亲们都听着哩。

田丙乾咬牙说道:好,一百就一百。说完,叫了身边的管家,一伸手说,拿来。

管家迟疑地把手里的钱袋递给了田丙乾,田丙乾转手掂了掂,连袋子一起塞给了青婆:一百,还有这十块,你可得拿好。

青婆二话没说,接过了钱袋,说,我只要这一百。说完,扛起灯草棍走了。

庸城人本以为青婆发了财后,就不会再来庸城了,可不曾想,第二天,青婆照例出现在庸城街头。她扛着灯草棍,洁白的灯草在她肩头上飘来拂去。青婆还是青婆,许多人暗自感叹。

半边街屈二家的儿子生下来哭闹,没人治得了,屈二在街上贴“夜哭郎”: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屈二贴了“夜哭郎”,可儿子仍然哭闹不止。有人说,屈二,你家小儿是不是前世有冤孽,请个先生打整哈?屈二请了先生,又是作法又是焚香,可儿子仍然哭闹,一家人夜夜不得安宁。

一天,屈二在街口拦住青婆说,你老人家连死人都能救活,就救救我家哭儿吧。青婆说,你剪五个灯草花置于碗中,用沸水冲后喂小孩。说完,转身走了。

屈二半信半疑,回到家里,按照青婆说的办了,果然儿子当晚就不哭了。第二天一早,屈二去感谢青婆,他在大街上转绕了一天,也没看见青婆。青婆去哪里了?屈二想。

青婆走后半年,庸城敲锣打鼓地解放了。在大操坪的万人庆祝大会上,庸城人看见青婆端坐在主席台上,头上的粑粑鬏没了,是一头齐耳短发。

后来,庸城人才知道,青婆叫赵梅香,是庸城县最早的女共产党员,也是负责庸城和桑植县的地下交通员,搜情报送情报,给游击队筹过款,送过药品,救护过伤员。再后来,庸城人只记得有个叫青婆的灯草客,她的故事一直在澧水两岸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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