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随平

杨柳岸，晓风残月。从柳永的词句中走出来，走进春天里，便成了晓月初升的旖旎景致。

春晨总是从鸟声中醒过来，从乡间木门的吱扭声中醒过来，从一滴鸟声落在门环上开始。鸟是轻轻灵灵的，鸟声亦是轻轻灵灵的，仿若一滴滴银质的水珠，从高处的枝柯间滴落下来，恰好落在半开的木门上，这木门因了水质的鸟声便也有了几分水意。立在门前的人，将身子浸在鸟声中，安静地立着，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起，只是立着，鸟声溅落在衣衫间。

我喜欢乡间春晨的时光。

牛铃声是村庄最美的乐音。牛葡挞的脚步和着铃铛声，从村庄小巷走出来，葡挞——叮铃——葡挞——叮铃，就这样漫下沟坡，在一眼清泉边立住脚步，牛低头喝水，牛铃声就落在水中，落在水中的牛铃声戛然而止。咕咕——咕咕，牛饱饮一肚泉水。泉水清凉，泉水澄澈透亮，澄澈透亮的泉水喝进牛肚里，牛缓慢转过身，带着一肚子的清泉向对岸的山坡上走去。

人跟在牛的身后。

跟在牛身后的人是幸福的。牛会大声地呼气，吹动着草叶上的珠露，草叶青青，珠露晶莹透亮，牛肥厚的嘴唇触碰到修长的草叶，安卧在草叶间的珠露就簌簌地滚落下来，或是顺着草茎，或是跌落在丛草间。牛有时候会不自然地流泪，牛的泪珠很像草叶间的珠露，落下来的时候也是晶莹透亮的。牛呼出的气息有青草被咀嚼了的味道，有丝丝缕缕的清香气。牛鲜亮的毛色上也会落上青草气。

牛是带着任务去田地里的。春天的田地，青草繁茂。牛要用自己的力气将田地里的杂草翻起来。

牛套着犁，顺着犁沟，葡挞葡挞，父亲扶着犁，我跟在父亲的身后，将翻起来的杂草捡拾起来。俯身的时候，我闻到田地被犁铧划开的肌肤里透出的泥土清香，被犁铧翻动断裂的草根溢着清凉的汁液，汁液白净，有土地的味道，有春天的气息。我总是将捡起来的草茎攥成一把一把的，然后放在田埂边。牛累了的时候，就站在原地休息。这时候，放眼望去，整个山野弥漫在浓郁的阳光里，山野的田地总是分成一层一层，一层高于一层，像是摊开的书页。翻飞的鸟雀在天空中划动翅膀，天空是它们辽阔的舞场，它们在这辽阔里翻动滑翔，将最美的舞姿留给仰望的目光。站在田埂边的人也是一只只鸟雀，向下俯瞰，心中有飞翔的欲望，放飞的心是大地放飞的鸟雀，山之外就是遥远的梦想，山之外就一定住着无垠的大海，振翅飞翔的心就是对遥远生活的渴念。我们就这样将自己从童年养育成中年。从村庄里走出来，后来，又义无反顾地回到故乡。

回到故乡，又是晓月初升，杨柳岸边。

春风拂不动浓密的热爱，却摇动河岸边的杨柳。杨柳婆娑，是蒸腾着的雾霭，袅袅娜娜，袅袅娜娜的雾霭，有烟柳气息。烟柳好，有动人的名字，就像村庄里待字闺阁的女子，羞赧里带着一份娴雅气，端庄，秀丽，站在河岸边的烟柳是春天的女子，将整个村野装扮出三分清新，七分迷丽。

闲下来的时光，就顺着烟柳河岸漫步，在漫步里，吐纳出胸中荡胸生层云的热爱和念想。

又是春风弥散，杨柳岸边，谁人醉意融融，醉在晚归的夕晖里，醉在众鸟翻飞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