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云
在崇山峻岭的大湘西,每到春二三月,惊蛰谷雨前后,人们便开始在田间地头做各种各样的农活,叫“做阳春”。“做阳春”是辛苦活、体力活,远非城市里的人认为若加上“白雪”两个字,便是件阳春白雪的事儿。好在土家人自有土家人的活法与乐子,再怎么汗长水流,再怎么劳苦奔波,土家人面对翠生生的沟谷山坡,随便扯片树叶子,就可以木叶声声,随便扯起喉咙吊上几嗓子,就可以阿哥阿妹地回肠荡气,这其中,阳戏,自然而然成了“做阳春”土家人的最爱。它是山尖尖阳春三月的戏,是坡岭岭丹凤朝阳的戏,是溪沟沟阳气暖暖的戏。
阳戏,相对于大湘西的老一辈人来说,并不陌生。或多或少都在乡村集市的草台上见过、听过、追逐过。甚至偶尔也能学着戏中人吊上两嗓子。
小时候,在村里的大柳树下、临时搭的草台子上、或是学校操场的空地上,总会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一搭没一搭地唱阳戏,多半作古正经,装扮艳丽。演唱的剧目繁多,有《劈山救母》《生死牌》等等。阳戏演唱着剧中人物的命运,或朦胧,或清晰,或欢喜,或忧伤。高亢的长腔,艳丽的服饰,倾巷而动的架式,带给人们巨大的喜悦。乡亲们的精神生活,因为这些剧目的到来,不再单调,不再寂寥。
老辈土家人大多爱看戏、说戏、唱戏,尤其是阳戏。“宁舍饭和酒,不舍扬花柳”“愿吃稀饭看戏,不愿在家白睡”“宁愿吃腌菜看阳戏,不愿吃腊肉挑石头”。每到元宵佳节,花灯、龙灯、龙船,和着阳戏,真是“红灯万盏人千叠,香扇翩翩慢慢摇”。
快完年,人们开始安安心心种阳春。
小时候的我,曾痴迷戏曲。模仿是一个孩子对喜爱的最好表达。懵懂的我,常用床单作长裙、围巾作丝带,扮成戏中的角色,长袖轻舞。母亲的陪嫁中,有一面大镜子,我就常在镜前自顾自左照右照,摘几朵花插在发间,用红粉笔拧碎做胭脂粉扑双颊,用墨笔当眉笔描眉画线,感觉有那么几分像了,便学着戏中人咿咿呀呀唱将起来。至于胡乱地唱了些什么,自己也无厘头,不懂深浅。但却是极快乐的。想象着自己就是台上的主角,水袖轻盈,倾国倾城。那时候,我读小学,对戏曲的认识一知半解。可一颗热爱文艺的种子,在那时就悄悄埋下了。
生长在大湘西的村寨,我人生中最早听到的戏,要么是辰河高腔,要么就是阳戏。至于这有什么区别,我大概也是不懂的。后来读了书,知道首都北京以后,才渐渐晓得京剧等国粹艺术。但国粹太遥远,我们这种乡下的地方,能有辰河高腔和阳戏这样的地方戏剧表演,也是需要逢年过节,或是待阳春种了,秋收收了的空闲时间。遇到大户人家办喜事,也会请来戏班子唱个三天六夜的。许多年过去了,一些儿时的记忆被淹没,又被唤醒,如果不是再次在大庸古城遇见这个被称作中国戏曲活化石的剧目,我真的几乎忘了,忘了儿时还有那么一段美好而纯真的记忆。
凡事,不会平白无故,总有个起源,阳戏自然也是如此。历史颇为悠久的阳戏,到底是老百姓忙完阳春之后的娱乐,还是因山南水北的地域而名呢?是因为傩戏与阳戏同班演出,傩戏是为娱乐鬼神而演,称“阴戏”,而在庭前扎台所唱主要是娱人,祈福纳吉,故称之为“阳戏”?又或者起源于澧水之北,水北为阳,故为阳戏?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细细考证过,只是大致觉得,或许兼而有之吧,总之,这是来自历史深处的一种神秘的戏曲,好听,养眼,怡神,是民间文艺的精华,应该要好好传承下来。
源于这样的一种文化自觉,和对于非遗文化的热爱,这个暑假,正是八月酷热期间,我来到张家界永定区,有幸采访到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张家界阳戏第十三代传承人周志家老师,聆听了他的故事,才得知更多之前不甚了解的宝贵知识,算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由此得知,阳戏这一独特的地方戏,被誉为“三湘一绝,五溪奇葩”的阳戏,确实不一般。
大概是为了让我们更直观地了解大庸阳戏,周老师亲自给我们唱了一段。只见周老师站如松,缓缓吸气、运气,像似换了个人,一开腔,一亮嗓子,独特的唱腔就惊艳了全场,乐得我们也禁不住学着哼唱起来。只听他腔调圆润,腔韵流转,真假嗓结合,唱词用真嗓,拖腔用假嗓,不时翻高一个八度,声音极具穿透力,如果再配上锣鼓铿锵,可以说是高亢激昂,响遏行云。他唱的是阳戏中的正宫调,用假嗓拖腔的那部分,就叫做“金线吊葫芦”。而张家界阳戏最独特的地方,就是这个“金线吊葫芦”,有着极高的难度。阳戏之前也被叫做是“杨花柳”,传统戏目中,多是才子佳人、恩怨情仇的戏。不过现在,适应时代需要,旧戏新唱,许多唱词、戏服和道具,增加了新的元素,出现了许多行业戏份,但最重要的,就是这个“金线吊葫芦”的假嗓部分,不能丢失其灵魂。周老师说,唱阳戏得练好嗓子,嗓子练得越好,就能获更多的福禄。因此,他还讲了周氏家族兄弟家门口藤结八个葫芦(谐音福禄)的故事。
“苦读寒窗十年整,求名知音家道贫,澧水泛舟八百里,涛声送我过洞庭……”周老师七十有七,面色红润,身康体健,中气十足,说话抑扬顿挫,唱曲有板有眼,金线吊葫芦,吊得相当有韵味。对于大庸阳戏,周老师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不愧是张家界阳戏这一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本活字典。他说,阳戏,是张家界引以骄傲的地方文化,也是张家界人最为钟情的一种地方传统剧种,张家界阳戏是民间山歌演变而成,是土家人把山歌号子和地方戏剧相融合的一种独特的剧目。张家界有一句歇后语“敲着空碗唱阳戏——穷开心”,可见,阳戏深入土家族文化生活的骨髓,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地位是无法取代的。
慢慢地,在与周老师的深入交谈中,得知阳戏来源于傩戏,巫傩文化是阳戏的源头。如果说花灯戏是我们“南方的二人转”,那么阳戏,就该是傩戏和花灯戏结合民间音乐而演化的戏曲,过去叫“二小戏”,多是两人表演,一丑一旦,一问一答。据说阳戏起源于明末清初,悠久的巴楚文化艺术和多姿多彩的民间音乐歌舞,以及湘鄂渝黔边区丰厚的少数民族文化,为阳戏的形成和发展提供了有利的土壤和条件。
大约北宋时期,大庸地界,就有了古戏楼,也有了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一些表达生活喜怒哀乐的艺术形式。古往今来的历史和文化生活,包括音乐的,艺术的,都是有着一代又一代的传承和演绎。据说,阳戏中的一些音律,多是民间艺人从劳动号子演变而来,还受到民间生活的启发,比如土家女哭嫁,甚至还能从古琴曲,以及屈原的《离骚》中找到一些影子。由此而知,音律曲调的背后,是大庸古城六百年来的烟雨风情和锦绣繁华。
清康熙年间,张家界还不是张家界,是古色古香的大庸。相传覃氏兄弟喜唱花灯,于康熙年间外出四川挑盐,兄弟二人在挑盐途中常以演唱花灯解乏,路人颇爱听闻,问其所唱何调,答日:“阳戏也!”自此便有了阳戏之名。可以认为,大庸土家族阳戏创始人为覃玉龙、覃玉凤兄弟。可以得知,大庸阳戏,发祥于永定十三都,即今张家界市永定区教子垭镇犀牛潭一带。当时,还没形成一个完整的剧种,只是民间的草台戏,也就是由民间音乐随心随意组合起来。在不断的发展过程中,张家界阳戏逐渐形成了较为完整的戏剧体系,传统剧目有一百多出,有了较为固定的唱腔,有激情悲愤、先声夺人的导板,长吁抒事的正宫,欢快轻松的悦调,滑稽诙谐的金钱调等十余种。
沈从文先生说:到了湘西,不看阳戏,等于只到了半个湘西。张家界阳戏代言人流云老师,从小就有很深的阳戏情结,他在苦难中励志成才,现在虽然退了休,依然致力于张家界文化和旅游的推广,是张家界旅游协会的创始人。他说:苦难造就一个人,甚至造就一个地方的品格。他把从文先生的话又加了一句:到了张家界,只看山水,不听阳戏,等于不了解张家界文化。他希望将阳戏融入当地的文化旅游中,既是传播,也是传承,这是彼此赋能,彼此双赢的结果,也是非遗艺术生命力所在。
许久以来,阳戏这婉转的唱腔,跳跃的鼓点,凄美的旋律,飘舞的水袖,带给张家界人太多的安慰与喜悦,灿烂与期许。阳戏承载着土家族的文化基因,无不呈现出特有的地域内人们适应自然、乐观生活的智慧与独特的审美情趣。当一个人来到张家界,除了看奇峰秀水,若是有了对当地阳戏的欣赏和理解,就可以最大程度地领略这个地方的民间文化精华,把握地方文脉,从而更深切地理解这块土地及土地上的有情众生。
“时代的前行,社会的变革,同样使阳戏等地方戏面临消亡的危险,如有‘湘西梅兰芳’之美称的丁祖雪,以及一些阳戏名家的优秀剧目和优美唱腔濒临失传,艺术传承后继乏人。”说到这里,周志家老师不无感伤。老一辈阳戏人早已辞谢舞台,不少老艺人相继离世,中青年优秀人才又流失颇多,后继乏人。如今的年轻人,对这一传统艺术没有兴趣,即便有一些喜爱的人士,也因为从事这门艺术传承工作没有可靠的生活保障,而不愿做阳戏传承人,一些青年好苗子的确难得寻到。被称为“拼命三郎”的周老师,在一次舞台后累倒了,之后决心写书,出书,并自费出版,他已经写了几十本有关阳戏的书,致力于阳戏知识的普及,真心让人佩服。周老不断地鼓励女儿:多看书就是福,多助人就是福,阳戏人要为这一非遗文化的传承和传播,用力奔跑。张家界阳戏第十五代传承人周海燕老师,阳戏剧团的团长,是周志家老师的女儿。被评为“微笑志愿者”的周海燕老师,从小耳濡目染,受父亲影响很深。她在做好演出的同时,一直在想方设法培养新人,并力促阳戏非遗进校园,志愿在土家孩子心中,播下一颗颗阳戏的种子。
土家人忙完了阳春盼丰收。都说秋分时节,仓廪可期,秋分是农民的丰收节,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你看那山川大地,田野稻田,黄灿灿的一大片,农人乐开了花。这个时节,春天播撒在田间地头的辛劳都变成了累累果实,每一分付出都得到金色的收获。为了欢庆丰收,为了慰劳一年的辛苦,也为了送文艺下乡,丰富乡亲们的文化生活,百花阳戏班子又开始忙碌起来了,扎台的扎台,化妆的化妆,拉琴的拉琴,欢欢喜喜,喜气融融,吹吹打打,咿咿呀呀,锣鼓铿锵,古柳树下新唱阳戏。你看,好一个热闹、喜庆、丰收的土家村寨,好一个五颜六色、色彩缤纷的丰收之年。
“五月里来艾蒿青,采回艾蒿包粽忙,家家户户喜洋洋,大街小巷粽飘香……”安静下来的时候,我也会轻轻地哼上几句即兴而来的阳戏词,一些烟火底色的日子便泛着新鲜和生动。其中浑厚的,仿佛是张家界土家山寨的三千奇峰;细俏的,仿佛是沟沟壑壑的八百秀水;绵密处,是土家儿女希望和美好生活的愿景;婉转时,是天门狐仙的缱绻霞飞。我打着节拍,将来自土地深处的气息弥漫在锦绣繁华的星城上空,于心底飘荡出田野和山水间,一曲曲的高山流水,一幅幅的青绿画卷,一处处的力量氤氲,至刚至柔,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