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玉平
▶▶(接上期)
曾经的困惑
我出生于1971年,曾祖父熊渭清在1972年农历十月去世,所以他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
上小学前,母亲就教我唱《马桑树儿搭灯台》。1987年,我初中毕业,考上桑植一中,父亲告诉我,曾祖父写了两首歌:《马桑树儿搭灯台》和《桑木扁担软溜溜》,其中《马桑树儿搭灯台》是给了报酬的,《桑木扁担软溜溜》里的“得儿”是花舌。可我并不在意,因为在当地传说中,曾祖父到处给人看屋场,测坟地,带有迷信色彩。人们还说我从龙潭坪头一拨考上一中,是曾祖父的坟地埋得好,让我很反感。在逆反心理作用下,我一度放弃学习,想看看祖坟到底起不起作用!结果成绩可想而知。毕业时,高考分数都没看,是同学向正美帮我看分并填的志愿。
高中期间,看到一种类似磁带歌词的宣传册,上面《桑木扁担软溜溜》的作者写的是“熊渭清”,而《马桑树儿搭灯台》写的是“桥自弯民歌”。我问父亲为什么这样?父亲回答:可能桥自弯唱的人多,录歌的人以为是那里的人写的。
1990年,我考上益阳师范专科学校,大学音乐教材上有这首歌,但歌词最后一句变了。我问父亲原因,父亲说:应该是记歌的人改的,觉得“钥匙开锁”有些庸俗,上不得书。父亲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但这个解释我至今仍然认同。
此后,陆续听到或看到各种关于这首歌曲的解读,以及各种版本的说法和唱法。最早的说法,是桥自弯朱耀榜演唱,默认是他的原创。后来有说贺锦斋创作,还有说是戴桂香创作的。我很想把父亲的话告诉别人,但不知道该告诉谁,也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如果冒然写篇文章,搞不好落个贻笑大方的下场。
多方寻访溯源
2022年1月27日,初中同学马继品给我转发了一个视频,一位演讲者说:湘西人民习惯用相互依偎的马桑树和灯台树比喻爱情。这一下子击中了我内心的神经:这不扯淡吗?品种不同,也可以谈恋爱吗?冷静下来又转念想,还是要感谢人家,人家远隔千里,仍然惦记着桑植民歌,宣传桑植,我有什么理由责备人家呢?我要责备的只该是自己,没有早些下决心去做早想做的事。
当下,我要马继品帮我找90岁以上的老人,我一个个去问,就算这歌与曾祖父熊渭清没有关系,我也算尽到了溯源之心。马继品说:巧了,我妻子的外公杨光华今年95岁,我带你去试试看。
第一次来到红军村,我问杨光华老先生:您知道《马桑树儿搭灯台》这首歌吗?杨老答:“龙潭坪哪个不晓得,谁不晓得《马桑树儿搭灯台》是棕包水井熊禄先生(熊敦禄的昵称)写的,大名熊渭清,号飞龙先生。”“他只会哼唱,不会记谱,是跑到廖家村苗寨找人记的谱。”
“那我曾祖父和贺龙会不会有接触,贺龙到过桥头(组成红军村的原桥头村,杨光华所在地)没有?”我问。
“贺龙肯定来过。1928年润二月初二,我刚满周岁,他抱过我。贺龙和你曾祖父肯定有来往,你曾祖父文化高,贺龙喜欢的就是那样的人。”杨老回答。
虽然从杨光华老先生处得到了明确的答案,但更激发了我去探求曾祖父熊渭清的人生轨迹和历史故事。为此,在一年多时间里,我遍访和他有一定关系或了解他的人。
在四方溪,我见到“撒叶儿嗬”国家级传承人周纯勤(78岁),他讲起1956年在龙潭坪读书时,看到省里来人向熊渭清采集民歌的情景,还给我唱起熊渭清写的《婚姻歌》,但已唱不完整歌词。
在大洞堡,我见过杨祚言(92岁),讲起熊渭清奉命写歌收报酬的事。殷光勋(88岁),给我唱熊渭清写的《十劝歌》,劝人莫抽鸦片。
麻堰潭的符光冒(84岁)和唐西望(89岁)都是熊渭清的学生,他们一起回忆了熊渭清办学的八个地方:三湾田、麻堰潭、金日塔、粉墙湾、邓家湾、竹垭、黄茅垭、龙潭坪,并能回忆起三首熊渭清教的诗,其中两首是原创。
他俩还告诉我,关于歌曲的问题,找麻堰潭的庹祖雄老师,他爱好音乐,应该有所了解。
随后,我在县城拜访了庹祖雄老师(75岁),他曾向我祖父熊本开(熊渭清长子,没读过书,擅长唢呐、篾匠、画匠)学习唢呐。他说,熊渭清曾把私塾办到他麻堰潭家里,他兄弟五个全是熊渭清起的名。1978年,他参加一次民歌收集,认识了白诚仁,是省音协主席,还有唱《挑担茶叶上北京》的何继光。他给我讲起五道水娄菊香和瑞塔铺彭福香把《马桑树儿搭灯台》唱到人民大会堂的事,讲起尚生武和向佐绒唱这首歌的事情。还给我提供了早期和当年收录歌曲的版本,其中有熊渭清的一首不大被重视的歌曲《十二月花节》。
赶坪村郑家坡的郑敦才(85岁),是熊渭清在粉墙湾的学生,至今记得熊渭清和响水洞朱博安、白竹坪马明子、空壳树朱玉瑞(可能是打鼓泉人)等许多人的一些故事,还知道熊渭清是谷梅桥的书法学生,称其“梅体”,给人写匾4块光洋一个字,给贺龙写《马桑树儿搭灯台》据说给的28块,最后好像只象征性地收了4块表示一下。
我先后拜见了白竹坪村住“六县联合政府”遗址院内的王玉山(92岁,我同学王兵的父亲)、龙潭坪岩壁湾的刘庆斗(89岁)、红军村的彭贤和(92岁)等数十位知情者,每一位受访者无不为熊渭清的才学和人品赞叹,多次确认《马桑树儿搭灯台》与熊渭清的种种联系。
一些想说的话
这首歌流传甚广,经过了历史的洗礼,版权等问题已不重要,尽管如此,如今关于歌词释义,关于挖掘红色文化,再论这段往事,弄清出处,正本清源,还是非常必要的。传承,才是文化的内核。
歌词上文有“你个儿移花别处栽”,所以下文“春天不到花不开”,形成照应,从歌词上讲很合理,但是从诗词角度上讲,重复雷同少了跳跃,会少些韵味;再者,“春天不到花不开”,也能表达痴情的等待,也很应景,画面也很美好,但意境有些缺失,因为每年都有春来到,每年都能有花开,对爱情的唯一性、排他性、长效性,都有损伤。
我个人建议,在纪念以贺龙为代表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场合,尤其有贺锦斋同志在内的场景,就唱贺锦斋版,因为故事本身就包含了戴桂香在内红嫂的爱情。没有戴桂香的传唱,这首歌也不会焕发那么伟大的光芒。
朱耀榜(1922-2009)版,从历史上讲,排在后面。但从传唱的广度上,却具有极大贡献,并且他也有自己的创作部分。在前人基础上创作,无可厚非。添加的部分,和原创部分不是很协调,“向死而生”、“不爱为爱”才是本意,为“模范”受“人人夸”去当红军,不会是当年革命前辈的出发点,是很伤意境的。但这个版本包含了很多前辈为桑植民歌传承付出的大量心血,把这首歌确认为桥自弯民歌,也没有问题。
这首歌最早被五道水娄菊香、瑞塔铺戴福香唱到北京。2003年,宋祖英在维也纳演唱。2006年,桑植民歌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这首歌被很多歌手演唱,以及多次被改版,比如《魅力湘西》改编版,阿朵改编版,都有很强的艺术魅力,受到广泛欢迎。每一位的演唱,都再次赋予这首歌曲新的魅力。传承,才是文化的根。
(熊玉平,土家族,桑植四中教师,湖南省作协教师分会会员,张家界市作协会员,张家界市天门诗社理事,桑植县澧源诗社常务副社长。文章有删节,未完待续。文章纯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若有异议,请与作者沟通或通过本报代转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