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章勇
深秋,脚板刚踏上故乡的原野,我的思绪便随路旁野蛮生长的紫红色芭茅花絮一同起伏纷飞。
夕阳下,漫步澧水畔,观七旬老翁稳坐钓鱼台的悠闲,看年轻村妇浣洗垂钓两不误的执着,听一曲《故乡的原风景》,不禁让我联想到父亲穿着草鞋沿河撒网的原景,浮凸出母亲扬起棒槌敲打在岩板上的洗衣原画面……儿时故乡秋天的风景,一帧帧,一幕幕,向我袭来。
魅力稻草人
秋,贵如金,极绚烂。俗话说“七荞八豌,九油十麦”,秋天,人们种荞麦、豌豆、油菜、小麦的最佳时节到了。
小的时候,每当金灿灿的稻谷、黄豆、玉米归仓时,也正是火一样的红薯、红皮花生、红高粱的收获时节。此时,板栗会脱离母亲怀抱,从高空啪啪坠下,棉花会纷纷吐露雪白芳华。待荞豌菜麦的种子悉数入土,稻草人便纷纷登场了。
那时,稻草人是庄稼的“守护神”。刚刚从泥土中钻出地面的青苗,满身通透的绿,有着少女皮肤般的柔嫩和娇贵。这是鸟禽的最爱,却又是庄稼人的最愁。晚稻收割不久,新扎的稻草人带着清鲜浓烈的稻香味,最结实。
通常,乡亲们会在靠近村庄的田间或山林地头,树起稻草人。起初,山鸡、鸟雀之类还有所惧怕,常距林深处窥之。良久无妨,便步步逼近。恐越雷池,彼时,农人又会让稻草人“手”持鹰雀的标本,杀鸡骇猴,以儆效尤。这样反复几次,庄稼渐渐长大,也就安全了。
谁曾料想,稻草人对鸭群竟然没有震慑。一次,我在看守自家鸭群时,聚精会神于一盘棋,结果鸭们无视稻草人存在,居然群起餐食了整丘油菜苗。当然,鸭们的美餐,是饱受父亲对我皮肉之苦换来的。从那时起,我对稻草人“形同虚设”的寓意,有了极为深切的实践认知。
但在彼时,稻草人,就是傲然屹立在远山近野的哨兵。千万个稻草人,就是一支无需给养的庄稼护卫军。千军万马,日夜守护,任凭疾风劲雨,我自岿然不动,矗立成一道壮观美丽的原风景。
蛙鸣天地间
残阳如血,时而跳跃在河洲,时而飘移上田坎。河坝上,数十种蝴蝶和蜜蜂,有黄的、白的、花的、灰的,它们扑闪着轻盈的翅膀,围绕一大片紫红色醉鱼草的花蕊药香,展开秋天日落前最后一场花粉抢夺战。它们要趁机储备尽可能多的越冬食粮。
这又让我想起,每当醉鱼草开花,天一擦黑,父亲就会带着我到河边去撒网。而我,打着手电紧随其后,光之所极,处处是蛙的身影。
蛙,在我们老家一律称“蛤蟆”,数青蛤蟆最多。稻子收割前,昆虫会找一些空地透气,于是田埂上、路两边、河堤岸、地界头,都有青蛤蟆跳出来捕食。在手电强光的照射下,它们纹丝不动;虎纹蛤蟆,个头大,常常在河岸边的崖壁蹲着,听闻脚步声,会“咚咚”地跃入水中,不知者还以为是一块石头掉进了河里,冷不丁吓一跳;土蛤蟆,个小,土一样的颜色,一般都藏身包谷地或者洞口;癞蛤蟆,丑陋且多毒液,是蛇的天敌,没有谁敢招惹它,包括人。癞蛤蟆常常会大摇大摆地挡在路中央,大的足足有碗口那么大。秋天的傍晚,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处处都是蛙声一片,声声震天。声音高亢的是虎纹蛤蟆,低沉的是青蛤蟆,尖锐的是土蛤蟆,而癞蛤蟆只有在与蛇的战斗中,才发出“咕咕”的鼓气声……它们都是人类的益友,也受到了人类的保护。
人类与之,彼此相处一直和谐而自然。
情牵白月光
我与故乡血浓于水的复杂情愫,以及充满苦乐童趣的乡土年华,就像一支没有任何污染的民间乐曲,亦或是一束白月光,清香悠远,回味悠长,说不完,也道不尽。
记忆里,在老家旧屋旁,一棵上了年岁的板栗树,任秋风拖拽缀满刺球的枝,就那么一摇晃,穿着绸缎的板栗便毫不回头地擦过枝叶,抖落在枯草丛。于是,寂静的夜空里,传来声声脆响“啪啪”“啪啪”。天刚麻麻亮,月亮还没有完全收起冷辉,我和姐姐便身披蓑衣、脚套半筒靴,在晨风微光里“踩”寻板栗。草丛中的板栗再小,也逃脱不了我们双脚的触感。板栗被踩在脚下,犹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甚是开心。
月亮,是我们最亲密的伙伴。月光下面的乐趣也最美妙。比如,顺藤摸瓜。在偏僻的瓜地,伙伴们会顺着稻田边,迂回到田间地头,摘几个熟透的西瓜、西红柿和青嫩的黄瓜,只要是能生吃的,都会被我们揽入怀中,用河边清凉的水一洗,张口便吃,清脆而又新鲜。那种快乐,那种享受战果后的开心,真叫人难忘。还比如,月光下捉迷藏,真是别有一番风味。柴草垛、密林间、山沟沟、土坡坡,都是隐身的好地方。藏身者,藏得越深越开心。找寻者,越找不到越着急。有时,藏身者躲在暗处,眼见找他的人一遍一遍在自己眼皮底下来回着急,会忍不住“噗嗤、噗嗤”地笑出声。这一笑便终结一局。也有实在找不着的时候,找的人便会故意大声喊道:“今天晚上散伙了,回家了,回家了!”等到你自动出来后,又会宣布进行下一回合。
印象火灰军
火灰,顾名思义,物体取火燃烧后的余烬。儿时的记忆里,最上乘的火灰,要数火坑和灶台生火产生的灰。这种灰,一是细,好搅拌,撒得开;二是轻,易运输,不费劲;三是肥,效果好,收成佳。刚刚包产到户时,乡亲们种田积极性高,仅靠家里生火产灰太少,难以满足种田所需。于是秋天烧火灰,便自成乡间一景。
静静的澧水河,在秋风中波光粼粼,万物经夏的炙烤,干枯了许多,田坎上的丝茅草,河提边的柳辣子,点把火就能着起来。日当西晒时,人们纷纷出门。以家为单位,肩背大锄头,头戴麦草帽,身披白汗巾,拎一壶温茶,走向河岸或荒坡,就像一支出征的火灰军,场面蔚为壮观。
磨得飞快的锄头,从长满杂草的地面划过,发现清脆的“呲呲呲呲”声。像剃头似的,锄头所到之处,眼前的高矮杂草应声落地。随之落下的,还有农人的滴滴汗水。锄好的杂草,先晒上几天,待收干水分后,将干草枯枝放在底层作火引子,然后,一层禾一层土,垒成垛,最上层的土一般要盖得稍厚一些,这样做的目的是保证土层与禾草的充分燃烧。于是,数以吨计的自制火灰就大功告成了,来年春天便派上用场。
凡沙石重的酸性土壤,无论水田旱地,火灰都是最好的碱性肥料,起中和作用。用它肥田,红薯坚实鲜嫩个儿大,稻子颗粒饱满沉甸甸,农作物虫螟少。火灰还有一种妙用,防虫蜢啃食嫩菜苗,尤其是丝瓜、南瓜苗。早春,我会跟在母亲身后,帮忙将细灰撒在嫩苗上,以防虫害。
如今,随着生活和生产条件的改善,火灰早已过时,农村种田,都用上了复合肥。烧火灰既污染空气影响生态,又有极大野外失火的安全风险,早已被人们摈弃。烧火灰,成了故乡历史上的原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