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慧梅
“快起床,看日出了。”
敏欣喜地欢呼着,而我还在香甜的梦中酣睡。
乡村七月的燕窝岭,凉意习习,绿荫婆娑,空气清爽的刚刚好,细胞在每一寸的清新里开花,一切都是那么恰如其分,又自然而然,一切都是我喜欢的。
闭着眼睛,思绪依然在梦中潜行,迷迷糊糊中听到“日出”两个字时,我瞬间就清醒了一大半。
对日出最初的印象,来自于巴金先生的文章《海上日出》——凌晨时分,该有一轮巨幅红球缓缓跃出海面,把海水染红,把天空染红,把船只和人们染红,把世间万物染红。
而山顶的日出,大概也应如此。巨大的红球,缓缓登顶,天空红彤彤的,激烈地燃烧起来。
这是日出该有的样子。壮丽而霸气。
拿过相机,时间刚好指在凌晨五点。
窗外无风,亦无光。薄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清扫我浑身的睡意。四周安静极了。只有心跳和呼吸在天地间律动。
远处,天空是透明的蓝,水洗过一般的干净,剔透。如一泓沉静的大海,漂浮在远山之巅,与山影交相辉映,深浅重合,远山如黛,大海碧蓝。光缆塔和电线的剪影,拉长了山与海的弧度以及我悠远的目光。海的下方泼洒着深浅不一又浑然一体的黑,把一切都衬托的越发耀目。
天与地无缝隙对接。
起先是微弱的点出现在黝黑的山腰,它如同泼墨后遗落的斑点,犹如海水里溅起的涟漪,自然真实又虚幻缥缈。
渐渐地,一丝低沉的暗红在碧蓝的海和黝黑的山岚之间蠢蠢欲动,跳跃、翻涌、延伸,向远方,一直向远方。
我想,那肯定是日出的地方,那也便是日出的地方。
我暗自在心里雀跃。一刻不离地把眼睛摁在红晕上,不再移动。世界被渲染成红色。心情也被渲染成红色。先前的迷糊慵懒和梦寐早已一扫而光。
我精神抖擞起来。
敏和我站成一排。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只是安静地仰望着前方的天空和山岚,微风撩起我们的头发,很轻柔,很舒服,我们静静地等待着,守候着,期盼着。
有那么一瞬,似乎让我回到了儿时,守候太奶奶煮猪耳朵的快乐时光。
小时候,我们三姊妹经常站成一排,仰望着太奶奶忙碌的身影,守着她给我们煮猪耳朵解馋。
关于偷煮猪耳朵,太奶奶开始是拒绝的。毕竟土家赶年,饭席上如果没有一只像样的猪头是不吉利的事情。我们却不管不顾,缠她,哄她,磨她,吓唬她,哭哭啼啼闹她,十八般武艺全用上。她终究没有熬过我们三张小馋嘴和三双渴望的眼睛。不管三七二十一,利索地拿过菜刀,咔嚓一声,两只刚被柴火熏染的微微泛黄的猪耳朵就进了准备好的陶罐,然后,用淘米水洗两次,端上了火炉,开始温煮。
恣意的火舔着锅底,不一会儿,陶罐咕噜咕噜地声响着,如一首动听的歌谣,浸润我们的童年。
我们三姐妹拿过小板凳,围着火炉,齐刷刷地仰望着,边听她讲《穆桂英挂帅》的故事,边等猪耳朵熟。时不时,我和敏还会伸出手抓,揭开锅盖,看看猪耳朵生熟。盖子一打开,香气四溢,我们忙吞口水。欢快如一尾鱼。而每每此时,太奶奶都会停下故事,假装生气地大声嚷道:“不要放气,不要放气。”吓得我们哐当一声,赶紧把盖子丢上陶罐,也不管它会成什么样的状态,总之就是把手快速收回来。如果斜了,没盖好,太奶奶会拿出拨火用的钩子,一钩,一拉,哐当一声,就盖了个严严实实。
我喜欢听到这样的哐当声。也喜欢看太奶奶嚷我们的样子。我们都知道太奶奶的生气是伪装的亲善,是温柔的爱护。不跑气的陶罐,猪耳朵熟得很快。
经常是两个故事没讲完,太奶奶就发话了:“熟了,开吃。”
三只小手举起陶碗,争先恐后地伸向太奶奶。惹得太奶奶欢笑连连。
“不着急,不着急,都有份,都有份。”
仰望一座山就如同仰望太奶奶。
观赏一次日出就会想念太奶奶给予我们的点滴。
此刻,我和敏就是这样的姿态。
蓝色渐渐散去,天空渐渐变白,黑色的山岚在眼睛里悄然打开。远处的树、房子和近处的丝瓜藤、晒衣杆,在清凉的气息里若隐若现。天边,那抹浓烈的红晕也慢慢成了淡淡的黄,面积越来越宽,越来越宽,最终,越过了我追随的目光。
山岚与山岚,山岚与天际,有奶白色的雾霭呈现。晕开的光,游荡,缠绕,妩媚如水乡的女子,在我的镜头里妖娆。
时隔五分钟,我用快门定格眼前的一切。
很快,快得似乎就是一低头,一抬眼,还未听到鸡鸣狗吠,天就晃然亮了。
可是,说好的红球呢?它并没有出现在山岚之巅,甚至都不曾在山坳坳里出现。开始的红晕在天亮后就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一片耀眼的黄泛着微微的白炽光。
山岚清晰了,房子、树木清晰了,田野清晰了,玉米、大豆、稻谷、猕猴桃清晰了,农家的鸡鸭狗们清晰了,母亲的炊烟也清晰了……而我向往的那片海,却在此刻泛起了一层层雾白。雾白之后,山巅涌出巨大的白光,不分边际,也没有镶嵌,只是一瞬间后,那白光就散落在屋顶、在草舍、在树梢、在即将成熟的谷粒上,在枯萎的玉米叶上,在一声长一声短的鸡鸭鹅、马牛羊和我们身上。
世界耀目得睁不开眼。
喔喔喔——
汪汪汪——
嘎嘎嘎——
哞哞哞——
山巅之下,燕窝岭沸腾了,整个乡野鲜活起来。
我和敏依然立于院子里,仰望天空和山岚。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散发出一层微微的光芒。凉意渐渐回暖,影子开始拉长,斑斑驳驳,犹如那些摇摇晃晃走过的岁月,往复在生命的长河里,见或不见,都是精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