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辉
祖坟上的青烟每年只升起过两次,一次在“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阳春三月,一次在“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的终年岁末。
作为农耕文明的后裔,华夏子孙从骨子里都有一种乡土情结,望月,怀祖;念乡,思土。无边的山峦,厚重的脊梁,山坡,溪沟,巴掌大的天地,弯弯曲曲的流水。祖祖辈辈,绵延生息,不知道从哪里迁徙而来,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代,即将走向何方。
一代又一代,都有怎样的生活境遇?过去的,我们不曾目睹,未来的,我们无法见证。此时此刻,倍感责任重大。我们都是那个承上启下的过渡段,没有过渡,就无法承上启下,更不可能源远流长。哪怕这里只有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
在灵魂深处,我一直在探寻搜索,“我从哪里来,将到何处去?”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但我更相信,这也是一个世俗命题。哲学家有哲学的定义,平凡人有平凡的答案。
生活在一个没有文化根基的家族,我不清楚曾祖父以上祖辈的名字,以及关于他们存在的印记。没有族谱,没有墓碑,没有口口相传,任何蛛丝马迹都难以发现,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种细思极恐的悲悯,像莫名的浪潮,一次次袭扰着我,淹没着我。
曾经试图从年老的长辈那里打听,我们的祖先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诸多奇奇怪怪的问题,没有什么文化底子的长辈们难以回答。能说上一点的,那也是模棱两可,似有似无。从支离破碎的信息中,感觉祖先们好像是从神州或者是辰洲逃难来的,神州或辰洲在哪儿,又谁能说得清呢。只有一点可以确定,“锡成本焕先、钟汝植烈垠”,这是族谱排行里的一系。祖父“焕”字辈儿,父亲“先”字辈儿,这个是千真万确的。
逆着岁月的河流而上,我记得曾祖父是“本”字辈儿。小时候,爷爷告诉过我,他的父亲叫王本和。父亲也说过,他爷爷是留着辫子的,似乎抽点大烟。粗略估计一下,那应该是清末民国初年的子民。再往上追寻,这条生命的源流就断了,没有任何痕迹存留下来。
为了寻根问祖,好几次我来到山坡上,在仅有的一个墓碑前,仔细辨认那些模糊不清的碑文,尽管内心极其害怕、恐惧。斗转星移,雨雪风霜,时间足以让任何事物消融,消失,被遗忘。除了认出墓主人是王大龙外,我没有发现其它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听族上的人说,这个王姓墓碑不是我们的祖先。难怪从小到大,我没有看见青烟在那座墓碑前升起过。那是一座没有香火的孤坟。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感伤,他们的子孙后代去了何方?
在岁月的长河里,不管如何回溯,最远我只能记得曾祖母了。也可以就此认定,她就是祖先,我从她那里来,身上流淌着她十六分之一的血脉。
作为认得几个字的后辈,我有责任有义务记住她,描摹她的样子,记叙她的生活,证明这个世界她曾经来过。
完整讲述她的一生,这是我无法完成的任务。她的模样,在我的脑海里时隐时现,好像历史课本上的人物插图,翻开看时真真确确,合上书时又飘忽不定。
曾祖母姓刘,名字我不知道,就叫她刘王氏吧,那个遥远的时代,这个是符合历史大背景的。她养育过四子一女,现在唯一在世的只有她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婆,已经八十多岁了。姑婆偶尔来我家走动走动,每每谈及母亲,她都直流眼泪。人啊,无论多大,在母亲那里都是孩子,孩子哪有不想念自己母亲的呢。
我小时候被曾祖母带过,这是母亲告诉我的。他们说,那也不叫带,就是放在背篓里,用布带子绑着,不摔不碰,那就是谢天谢地了。这些情节没有在我脑子里留下什么记忆。只是好像有点模模糊糊的影子。曾祖母头上缠绕着青丝帕子,没有一颗牙齿,干瘪的嘴巴,小脚小身段,佝偻卑微,长年穿着到处是补丁的粗布衣裤,眼睛浑浊暗淡,满脸皱纹。她时常坐在木板房子门口,目光呆滞地凝视屋前的小竹林,十分沉静……
那个时候是吃不饱饭的,曾祖母喜欢背着小背篓,手拿一把小锄头,到别人挖过红薯、洋芋的地里捡漏。当然,捡回来的东西都很小很少。她有时候放水,煮着吃,有时候放少许油盐,煎炸着吃。煎炸的红薯味道不错,甜滋滋的,我应该吃过,到现在还隐隐约约记得那种滋味。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某一天,应该是个雨后的下午。天空阴暗,压抑,沉闷。没有书包带子高的我,已经启蒙上一年级了。那天放学后,我有气无力地爬坡回家时,有人说,“你太太死了”,“太太”是老家对曾祖母的俗称。这是人生中第一次感知到“死”的恐怖。黑漆漆的棺材,曾祖母直挺挺地躺在里面。三天后,好多人把她抬到坟地。一座新坟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消失了。冥纸燃烧,青烟缓缓升起,世界寂静无声。
三十多年的光阴很长很长,世间万物此消彼长,花草树木葱茏了山坡,阴晴圆缺荒芜了生命的河流。中年已过,半生蹉跎。兜兜转转地走着,直来直去地活着,赚得碎银几两,也解了些许人间忧伤。这些,得感谢祖上的庇佑。
一名哲学教授曾说,人到了四十岁还不知命,可认为悟性太差,不能领会人生最根本的东西。
每年携妻带女,翻山越岭,一路唠叨,一路教诲,带领两女儿向祖先跪拜谢恩。不为别的,只求后辈不要忘记,根在哪里,魂在何地。
青烟缭绕,根脉永续。我们的家族,我们的民族,将生生不息,绵延万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