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光畔

白林奶奶去世了，一切来得这样突然，让人猝不及防。

11月22日，白林奶奶满脸红润、精神矍铄地度过了99周岁生日，吃上100岁的饭。哪知刚过一个星期，11月29日，老人家便溘然长逝了。本想去北京吊唁，送老人家最后一程。白林奶奶的孙子廖飞在微信上告知，家里开会决定，疫情期间，谢绝一切亲戚朋友去北京吊唁。我只得作罢。

独坐窗前，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思绪已飞越万水千山，一幕幕往事在大脑中越来越清晰。

我的家乡是湖南省桑植县桥自弯镇。解放前叫长瑞乡，解放后改称桥自弯。上世纪风云激荡，中国社会发生了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在这个大变局中，桑植出了一位大英雄贺龙。他带领偏僻、贫穷的家乡走进中国近现代史的中心。从此，护国战争、北伐战争、南昌起义、桑植起义、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红二方面军，这些重大的历史事件、响亮的历史名词，与家乡紧密相连。

与洪家关一山之隔的桥自弯也出了两个人物：廖茂才和他的儿子廖汉生。廖茂才是桥自弯第一个到外面求学的学生，就学于辛亥革命先驱禹之谟创办的湖南广益学堂，毕业后回乡从教，贺龙延请他到军中帮办军务，后病逝于军中。廖汉生是廖茂才长子，父亲病逝后，他在贺龙的资助下完成学业，青年时期便投身革命，年纪轻轻就出任红军高级将领。解放战争时期，廖汉生率部进军西北，先后担任青海军政委员会主席、中共中央西北局第四书记等职，与彭德怀、习仲勋、王震等一起主持西北工作。

1979年，阔别家乡44年、时任南京军区第一政委的廖汉生将军与夫人白林奶奶第一次回桥自弯，全乡人民闻风而动，街上挤满了人，都想一睹将军和夫人的风采。我一个小学同学的奶奶，是将军的邻居，见人多挤不进去，便站在田埂上高声喊道：“廖汉生，廖汉生，我们小时候一起放过牛，你还认不认得我，记不记得？”将军朗声答道：“认得到，记得！”老人家高兴地回去了，把故事讲给她的孙子们听。

这次回乡，廖老将军和白林奶奶给家乡送了几辆汽车，让家乡发展运输。将军和夫人专程到桥自弯学校，看望老师和孩子们，给孩子们带去了一卡车糖果。当年，我大哥已在桥自弯学校读书，星期六回家带回四颗糖果，兄弟四个一人一颗。这是将军和夫人回乡第一次留下的甜蜜记忆。我一个堂伯父在桥自弯学校教书，回来跟我父亲聊天说，廖汉生的夫人也回来了，中等身材，戴着眼镜，人很大方、很和气，也是在革命中成长起来的大干部。

后来，我约略知道了白林奶奶的一些情况。白林奶奶，重庆潼南人。前些年，我到重庆去，重庆的朋友告诉我，重庆地形是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凤凰头就在潼南县，潼南县双江镇出了近现代史上著名的革命家庭。从这个家庭走出了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先驱、四川党团组织主要创建人杨闇公（尚达），共和国第四任主席杨尚昆，中央军委总政治部主任、秘书长杨白冰上将（杨尚正）。白林奶奶原名杨尚璞，是杨尚昆的九妹。抗日战争期间奔赴延安，先后在中央政治研究室、中央图书资料室工作。解放后先后在西北军区、南京军事学院、南京大学、教育部、江苏省委等单位工作。她不想沾哥哥的光，于是改名叫白林。

廖汉生将军和夫人白林奶奶公务繁忙，不经常回来。但是家乡的发展，尤其是学校的发展，他们十分关心。桥自弯学校经常饱受山洪暴雨之害，学校中间有一条沟，天久晴，水便干。一落大雨，上面山洪下来，沟里便波涛汹涌、浊浪滚滚。水经常冲垮河道，将教室、寝室、操场洗涮一空。在他们的支持下，学校修了坚固的河堤，再也不受水患侵扰；当他们知道学校没有食堂，下雨时学生要站在雨地里排队打饭，便协调拨款给学校建了一座食堂，还进行精妙的设计，既做学校的食堂又做礼堂。这是当年桥自弯街上最气派的建筑；学校没有图书馆，孩子们没有课外书读。他们又给学校捐赠了1000多册图书，这些书，让家乡这些山里孩子，有了更为广阔的视野，知道了更多的山外世界。

1983年白林奶奶离休。1993年3月下旬，第八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此前，廖老将军已经出任两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这次会议，廖老将军交卸了所有的职务。会一开完，廖老将军与白林奶奶便回到桑植，此行廖老将军赋诗一首《八二抒怀》，回顾革命的一生，豪放而舒畅。

五十四载着戎装，参政又是十年忙。

六十四年革命路，征程步步党导航。

人非圣贤孰无过，且喜矢志贯衷肠。

八十二岁卸职去，本是人民一儿郎。

今日清居何所事，永葆本色晚节香。

读书健身心系国，天下风云放眼量。

这次回乡，他们重游不少故地，见了不少故人。他们又到桥自弯学校去看望师生。当时，我正在桑植一中读高三，赶回桥自弯。趁他们在校长办公室谈话之机，我说机会难得，得请老人家给学校栽两棵树，得到了学校支持。我们连忙到学校附近一田姓人家的院子买了两棵松树，又连忙在教学楼前挖了两个树坑。谈完话出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请求，他们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他们到桑植一中给师生讲话，语重心长，希望殷殷。后来，我考上北京大学历史系研究生。在北京，见到了廖老将军、白林奶奶和他们的子女们。得知我从桥自弯走出来，上了北京大学，他们的眼睛中露出欣喜的光芒。廖涤青（廖老将军、白林奶奶女儿）阿姨长叹一声说：“我们多年的努力，终于结果了。”

2006年，廖汉生老将军去世，享年95岁。当时，我已把生命之舟划到他曾经工作战斗过的大西北，在甘肃省委工作。我去北京送了廖老将军一程。廖老将军走了，白林奶奶义无反顾、一如既往地关心家乡的发展，关心家乡的教育事业。她不仅关心家乡的孩子，还关心所有革命老区的孩子们。贺龙元帅夫人薛明奶奶和她倡导成立中国红军学校，她作为全国红军小学建设工程创始人之一，帮助革命老区的学校改善办学条件、提高教学质量，传承红色基因，赓续红色精神，短短几年就发展到几百所。

2009年，桥自弯学校更名为廖汉生红军学校，廖老将军、白林奶奶的儿子廖建军叔叔回去主持揭幕，特地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孙子廖飞，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工作在北京，按常理说应该与家乡生疏了，但他一有时间就回到大山深处的桥自弯，为红军学校的事奔忙，交了不少家乡的好朋友，帮家乡的孩子办了不少好事。廖汉生红军学校的条件越来越好，教学楼、学生宿舍整齐敞亮，还建了一个大大的足球场，这都是当年不敢想的。2011年，廖汉生将军百年诞辰，中央举行廖汉生百年诞辰纪念座谈会，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的吴邦国出席会议并讲话。纪念座谈会一结束，白林奶奶就携子女回到桥自弯，参观修葺一新的故居。白林奶奶又去学校看望老师和学生，在这里念书的已是我的子侄一辈了，想必他们感受到的幸福与我当年一样。

2010年初秋，白林奶奶和她的儿女们到西宁、兰州故地重游。建军叔叔早早就通知我了。我去西北宾馆看望白林奶奶，又请假陪她去参观邓园、兰州军区幼儿园等地。去邓园时，邓宝珊将军的儿子邓成城闻讯赶来迎接。在兰州军区幼儿园，老师们得知这是第一任院长来了，惊喜无比。故地重游，白林奶奶兴致很好，只是觉得甘肃还要发展得更快一些。当时，正值兰州白凤桃上市的季节，我买上几斤给白林奶奶提过去，她很高兴，连说好吃。我三番五次地要请吃顿饭，他们坚决不肯，只能这样略表心意。第二天，他们要回北京，我到宾馆去送行，桃子还没吃完，已不新鲜，白林奶奶要建军叔叔把这些桃子打包带走，一个不剩。

白林奶奶遽然去世，这是大家绝没有想到的。正当大家追思怀念她老人家时，她的一个壮举，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原来她早就签了遗体捐献协议，老人要把她最后所拥有的都奉献给社会。这实在让人不忍和不舍！然而，这更让人感受到80多年前一个知识女青年奔赴延安、寻求光明一生的坚定、彻底。

白林奶奶去世了，她的故乡重庆潼南刊出文章纪念，选了一张图片，她满脸笑容地坐在一棵柚子树下，旁边围着子女、亲朋。这棵柚子树，是她的五哥杨尚昆9岁时所植，如今枝繁叶茂，每年硕果累累。在七百公里之外，她的另外一个故乡桥自弯，她和廖老将军种下的两棵松树已经高过四层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