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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10日

尝 鲜

作者简介:

曾高飞,1974年生,湖南衡阳祁东人,毕业于长沙理工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客座教授、长沙理工大学硕士生导师、资深媒体人、策划人、新媒体运营专家、著名财经作家、文学家,共发表文学、新闻和财经作品6000多篇,出版长篇小说《生如夏花》《红尘欲望》《手机江湖》,财经作品《决胜话语权》、《产经风云》等十多种书籍,参与编剧电影《东方红一号》《山海经之九尾狐》、电视剧《一江明月碧琉璃》等。信奉“躺着思考,坐着写作,站着做人,跑着逐梦”,坚持“左手财经,右手文学,用作品说话”。即将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流浪》,作家出版社出版散文集《似水流年,家乡味道》、系列长篇小说《我们的70年代》第一部《挣扎的成长》、第二部《青春花开》等。

那天,一家人,早早起床,罕见地默契,为尝鲜憋足了劲,各司其职,各显其能。父亲挑了新收割的稻谷到半里外的碾米机房排队碾米;母亲从一个旧布包里抽出十来张角票到两三里外的镇上赶集买肉;我和哥哥带上鱼网,提上桶,去一里多外的小溪里捉鱼;姐姐和妹妹到村口的池塘,下水摸螺蛳。那一天,老天爷格外开恩,我们都没有空着手回来。   

——题记

人生是一个言、行、思不断重复的过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n次。从第二次之后的第n次,很容易让人健忘;然而,让人刻骨铭心,时常在某个时刻不由自主地想起的,往往是第一次。

半夜醒来,思考该写什么乡土散文了。突然想起那个销声匿迹了的农村习俗:尝鲜。这个习俗在记忆中就像那只断了线的风筝,已经随着岁月的飓风飘远,似有若无了。赶紧百度,发现百度释义为:吃应市的新鲜食品。这个释义,佐证了自己那不靠谱的记忆:尝鲜在没有解决温饱时候的江南农村,确实曾经普遍存在过。

那时候人多粮少,都在勒紧裤带过日子,一年有相当长一段日子,肚腹处在半空置状态,于是,美美地吃一顿饱饭就成为一种奢望。尤其在早稻收割前,已经青黄不接相当一段时间了,靠野菜和照得见人影的稀饭度日——做稀饭的米,还是从劳动力多,人口少的隔壁邻居家借的。

储谷的木柜,存米的铁桶,早就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一家人眼巴巴地盼着禾苗成长,抽穗,盼着稻谷由青变黄。有事没事都要到田埂上转悠——都在盼着稻谷成熟,盼着打禾,盼着颗粒归仓,盼着饱餐一顿,盼着缓解饥饿的滋味。

直到阳历六月底七月初,这个好日子才姗姗来迟。当然,填饱肚皮,没有天长地久,朝夕拥有,只有那一顿。所以,那一顿还有一个特别的称谓:尝鲜——尝鲜还有一些特殊的仪式。

尝鲜是早稻收割回来,碾出米来的当天,第一次吃那一年的新鲜大米饭,一般都放在晚上——晚上吃饱了,就可以美美地睡一觉,不会半夜就被饿醒。

米是新米,吃陈米就不叫尝鲜,把“鲜”字亵渎了,是一年大忌——当然,陈米早就被吃光了。

那天,一家人,早早起床,罕见地默契,为尝鲜憋足了劲,各司其职,各显其能。父亲挑了新收割的稻谷到半里外的碾米机房排队碾米;母亲从一个旧布包里抽出十来张角票到两三里外的镇上赶集买肉;我和哥哥带上鱼网,提上桶,去一里多外的小溪里捉鱼;姐姐和妹妹到村口的池塘,下水摸螺蛳。那一天,老天爷格外开恩,我们都没有空着手回来。

父亲是最早一个出门,最后一个回来。他太阳出来就挑担稻谷出去了,要太阳下山了才能挑着大米和糠回来,正好赶上做晚餐。

那天碾米房排满了人,村上只有那一个碾米的地方。家家户户都等着碾米尝鲜,队伍排得很长,碾米房里外,遍地都是装满稻谷的箩筐。关系好的,可以插队,走后门。

碾米房伙伴的手艺是父亲教的,当年父亲在县农机站工作,什么机器都会开,后来跟人争斗,落败了,被发配了回来,做回了农民。但父亲是老实人,又都是熟人,不好意思插队,就老老实实地排队等候,哪怕他那个徒弟过来,主动要他排到前面,都被他拒绝了。

早稻米粗糙,做的饭坚硬,有点硌喉咙,难以下咽。但这种感觉是解决了温饱之后,吃惯了东北优质大米的现在,才意识到的问题。那个时候,只要填饱肚皮就够了,哪还管那么多。

父亲踩着暮色,挑着白花花的大米回来,全家早就在门口恭候多时了。去小鱼内脏、挑螺蛳,洗辣椒,早就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父亲挑米回来,淘米下锅,生火做饭。那时候灶是柴火灶,泥土砌的,有一排,有四个,共用一个烟囱:一个用来做饭,一个用来做菜,一个用来烧水,一个用来煮猪食。

从米下锅到做成熟饭,只要二十来分钟,炒菜也在同时进行。往往饭好了,菜也出锅,被端上桌了。

大家早就在盼着这一顿了,这一盼就是半年时间。那时候的农村,我们家只有在两个时候能够吃饱肚皮:一个是过年之后几天,一个是早晚稻米收割回来之后的几天。此前此后,都处在半饥饿状态。

母亲做饭量米,喜欢用双手捧。七口人,平时一顿三捧。最能吃的哥哥和最辛苦的父亲是两碗,其他人都是一碗,彼此心照不宣。现在,我们吃饭,或许只有一碗就够了。但那时候或在长身体,或劳动强度大,桌上也没那么多菜——七个人,桌上摆着的,也就两、三碗菜的样子,无外乎辣椒、茄子、丝瓜、苦瓜、白菜、萝卜,偶尔也有半碗酸菜炒小鱼虾或者螺蛳。

尝鲜那顿,母亲往锅里放了五六捧米——都快一人一捧了。饭煮了,揭开锅盖,可以看到,整个锅都被白花花的米饭挤满了。一家人,过年过节那样热热闹闹,没有打闹,喝斥,充满喜庆,一片祥和。

桌上摆着的,除了我和哥哥捉的鱼,姐姐妹妹摸的螺蛳,还有母亲从镇上买回来的肥肉煎油后剩下的油渣和油豆腐——不多,与新鲜辣椒炒在一起,刚好一碗,当然是辣椒多,油渣和油豆腐少。

但这一顿,已经是一年中罕见地丰盛了,桌上有五六个菜,仅次于过年、过节(一般过端午和中秋)和父亲过生日的“规格”了。

菜在桌中间,桌边摆着一溜儿白花花的米饭,散发出阵阵饭香,让人眼热心跳,口水直咽。

尝鲜不能马上开吃,还有隆重的仪式。

第一步祭灶,先让灶王爷(灶神)过把瘾。估计那年月,灶王爷也是饿坏了。把菜重新端进厨房,在灶上一字儿排开,饭只端一碗。取来筷子,搁在碗上。一家人在灶前排开,向灶王爷三作揖,恭恭敬敬地请灶王爷吃饭。灶王爷吃饭有点慢,这个过程要三五分钟之久。我们早就等不及了,但没办法,只能憋着,流着口水。

那时候江南农村祭灶,一年往往有两次。一次是小年,一次是尝鲜。那时候,小小的心思琢磨:我们吃不饱,灶王爷也吃不饱,甚至比我们更可怜,我们有一日三餐,能不能吃饱,吃什么都无所谓,但灶王爷一年只有两次吃饭的机会。据说,如果尝鲜不祭灶,灶王爷就记恨了,让你饭都煮不熟。

第二步是祭祖,感谢祖先的保佑。

其实,我想,祖先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不保佑我们的,因为我们都饿着——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终于等到这两步做完了,轮到我们开吃了。

这个时候,其实饭菜都凉了。但这不影响我们的胃口,大家狼吞虎咽,斯文扫地。

现在回忆起来,母亲形容说,我们第一碗饭是倒进肚里去的,不知道饭是什么味儿,菜是什么味儿——那五六碗菜,在第一碗饭吃完,我们也没明白是咸是淡。

只有到吃第二碗了,大家才放慢速度,开始慢慢咀嚼,细细品味——那一顿,我们都能吃上两碗饭,饭量更大的哥哥,可能要吃上三四碗。

那饭是真香甜,那菜是真可口。

尝鲜那一顿确实是吃好了,肚皮滚圆滚圆,像一只进食后的青蛙,觉也睡得格外香甜,直到自然醒。

现在,这种尝鲜仪式没有人记得了,祭灶也只剩下过小年那一天。

为什么有尝鲜,在这篇文章结束之际,我才想明白:尝鲜原来是那时候江南农村,趁早稻丰收之际,找个借口,让一家人美美地吃顿饱饭!

从第二天开始,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我们又只能吃到七八成饱,并且逐日递减,半个月之后,改为只能吃个五六成饱了,常在半夜被饿醒。

行文临近尾声,也终于弄明白尝鲜这个仪式为什么灰飞烟灭了:那时候生活苦,都在饥饿状态下挣扎,把解决温饱作为奋斗目标;现在基本上脱贫了,都要实现全现小康,很多人也在奔富裕,再也不用体验那种忍饥挨饿的感受了。

很多人没有体会或者已经忘记了饥饿的滋味,但我记得,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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