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伟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
黔之东与黔之西,相距几百公里,除了风与俗的迥异之外,还有饮食和气候的天差地别。但,爱情往往就是这么神奇。它能将两个二十多年从未谋面,从无交集的人粘合在一起,尔后综合掉彼此的习俗和口味。直到一纸婚约,将两种文化,演绎成两个人往后余生的生活新风尚。
订婚宴在鞭炮声的尾音中开席,至亲好友举杯祝福。大红蜡烛,朝着“百年好合”燃去。七月的高原,依旧不胜寒,我只有借长辈们的祝辞和她的温柔取暖。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三两巡过后,酒精将这两句古老的诗行从记忆中取了出来,满桌的菜也没能阻止我用它们来继续佐酒。
礼成的标志,是亲朋们一再祝福和嘱咐后的离开。订婚宴结束,我们就获得了一个风俗与亲情认可并赋予的新身份:未婚夫、未婚妻。
但是,我们都还未察觉出有任何变化,两颗年轻的心,依然是按照恋爱的节奏律动。学生的身份,让我们依旧可以打着年轻的幌子,继续热恋着,而不必考虑象牙塔外的纷繁复杂和一地鸡毛。
其实,关于未来,我们曾经设想过无数种,但无论哪一种选择,想要美好,都离不开两个人的合拍。这或许也是我们达成共识后的开脱之辞——当婚当嫁的年纪,一穷二白的青春,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把时间的维度推得更高远一些。
父亲跟未来岳父商量婚期的时候,我和她正在楼下跟亲戚聊天。他们让人来叫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所为何事。一走到客厅,就听到了关于结婚的具体细节。我们望了一眼彼此,然后便站在一旁听从安排。
并不是我们对自己的事情不上心,父亲跟我们商量过多次。我跟他说想读研结束,工作两三年再举办婚礼。这样可以减轻他们的负担。可每次他都说不管我挣了多少钱,婚礼的事决不会让我出一分钱。他的话每次都是那么斩钉截铁,不由分说。问及原因,他总说是希望早点把我和弟弟的终身大事安排妥当,然后回农村老家养老。也是啊,十六岁就开始在外闯荡,五十多岁了,也该歇歇了。
可是,原因就这么简单么?单从他们俩那么要强的个性来说,肯定另有隐情。其中原因,还是一次跟弟弟通话才知道的。
原来父亲一直觉得小时候对我和弟弟太苛刻,动不动就罚抄作文,家务做不好罚两篇,做错事了罚三篇,弄虚作假罚五篇……除此之外,他还让我和弟弟在暑假的时候背成语小词典,滚雪球似的,第一天一个,第二天两个,一个新的一个前一天的……但这哪是错呢?后来每每因为写字和作文受到老师的表扬,我们都会打心底里感激父亲。
第二个原因,是父亲不想让我和弟弟压力过大。本科结束又读三年研究生,他想要让我们喘口气缓一缓,又怕我们一晃就三十啷当岁了感情再生变故。所以想趁着自己还有把子力气,多干两年,亲自操办我们的婚姻大事,好让我们轻装上阵,拼搏婚后的新生活。
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无能为力的愧疚感,在他们讨论迎亲、送亲的时候反复鞭挞着我。她不时地伸出手来摸一摸我的头,触及发梢的安慰,更让眼泪有一种想要决堤的冲动……
婚期和仪式大致敲定后,细节就留待商量。一东一西的订婚之旅,回程在即。
临上车前,我又去堂屋里看了一眼神龛上的一对大红蜡烛。火光在晚风中微微抖动着,蜡油不停地往下滴,像在无声啜泣。舅爷爷一再嘱咐说,要保证两支蜡烛燃得一样快。如果燃到最后,一支灭了,一支还亮着,就要迅速把它掐掉……
在这之前,我从未听过类似的话,甚至觉得他说第一遍的时候是出于迷信。后来遍数多了,才真正重视起来,不过内心一直在嘀咕,心想会不会有什么说道。当然,我没有问过舅爷爷,他也没有细说。爷孙俩陌生的默契,仿佛是一道哑谜,要靠自己去猜,又或是一句偈语,要用身体力行去参悟。
车轮滚滚向前,载着我们向婚姻和未来驶去。沿途也要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但那只是体力上的代步。在白头偕老的路上,我们必须像朝圣者一样虔诚。
婚姻,是爱情成熟的模样。
领证的日子是随机挑的。八月的第二天,在政务服务中心,作为第二对新人,领了一个编号尾数为1669的结婚证。
钢印落在结婚照上,一张硬壳纸变得神圣而庄重。在工作人员的祝福中接过证件,我们相视一笑,时光仿佛被这浅浅的笑容酿造得甜蜜而清香。
另一侧,一些曾经海誓山盟的恋人,在无数次争吵与矛盾过后,也在一个月的冷静挣扎后毅然决然地在另一份协议上签字画押。法定的婚姻戛然而止,当然事实上结束得更早,在水火不相容的日子,他们早已把彼此从记忆中连根铲除。是什么让曾经如胶似漆的人,把彼此弄丢了呢?我想没有统一的答案,即使有,也得靠社会学家出面解释。
红本变绿,曾经燃烧的红烛与身着红装,也都随之被彼此消磨得褪去鲜活的色彩。爱的灯盏灭了,往后的生活,需要借助别的发光体照亮……
眼前的事,是内心的警戒线。我们十指紧扣着离开政务大厅,有那么一刻,我仿佛感受到了彼此在内心默诵的誓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接下来,是关于婚房的布置。晚饭后,父母与我们一直畅聊到深夜。红灯笼、红地毯、红伞、红气球……话题在一个个喜庆的意向上跳动着,夜晚被不断转换的内容,分成一行行诗。由屋外的秋虫声和蛙鸣,深情朗诵。
母亲开玩笑说羡慕我们年轻人,把一场婚礼布置得像盛大典礼一样。不用说,接下来的内容我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无非就是她当年婚房的简陋,和日子的窘迫之类。当然,她并不是说她不幸福。相反,她和父亲结婚几十年,一直都是别人眼中的模范夫妻。有争吵,感情却没有裂隙;没有甜言蜜语,生活却有滋有味。
他们当年的婚房,早已在几年前被挖掘机无情推倒。随着青砖和土胚轰然倒塌的,还有那个空间里的穷日子。新的小洋楼在父亲十天半月跑一回,母亲三天两头微信里看一回的期盼中渐渐长高。他们挥汗如雨兑换而来的纸币,像一场绵长的春雨。在一笔又一笔建材款、人工款、装修款……的滋润下,小洋楼像春笋一样一天天长高。最终停留在审美标准的高度上,供人们用目光打量和品味。
我们亲自挑选的装饰物件,陆续都到了。每次拆开,油然而生的喜悦都会迅速爬上脸颊。我们一起组装起来,想试试效果,仿佛就能在摆放的过程中提前窥见婚礼当天的场景——婚车在布满假花的圆栱门前停下,我从车上抱她下来,撑着她钟爱的红色油纸伞,在两百米的红地毯上,向婚房走去。沿途的红灯笼,在料峭的春风中左右摆动着,八音师演奏着迎亲的曲目,鞭炮声极力地渲染着热闹的氛围……
我的描述还没结束,她就让我不要再说了,不然一点神秘感都没有了。殊不知,对于婚礼,我只是个半吊子。我跟她说小时候见过的婚礼仪式和流程早就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了,到时候全得遵从司仪的嘱咐。
但叩头和燃红烛是肯定的,那是山村婚礼百年不变的传统。如果非要解读其中的含义,只能像解读古诗词一样,把它当作意象分析。核心的内容,就是节日的喜庆和圆满的寓意。我也不想过度解读,约定俗成的文化,就是山村的基因,多少家庭和人生就由它表达而来。我们所要做的,就是顺利地将它植入婚姻的体内。
等所有的装饰物件都确定无疑,假期也到了尾声。离开家的前一晚,我再次翻开人生最重要的这本红色证书。内心依旧汹涌澎湃,感慨万千。随之而来的,是关于这个证件与婚姻的思考,在午夜的记事本上,写下一首散文诗——
“一枚钢印,一串数字,赋予一张硬壳纸一种婚姻的圣神。
在往后的日子里,它代表法律,也代表誓言,行使监督的权力。爱,被关在爱的笼子里,繁衍生息,直至老死。
在小山村,真正的结婚证,是一场遵从风俗的传统婚礼。
远亲近邻,新朋旧友,欢聚一堂。他们用自己的笑容与祝愿,见证着一段爱情的瓜熟蒂落与往后余生。
给神龛上的列祖列宗磕响头,他们曾拥有白头偕老的金婚、银婚。
每当额头触碰到地面的时候,就能听到他们的嘱咐与祝福。
敬一杯清茶,就改一次称谓。对一些事物的共享与共有,要从改口开始。
鞭炮的噼里啪啦声,在群山间回响。家有喜事,传到山外。红纸屑散了一地,漏掉的鞭炮偶尔炸响……
这是一道程序复杂的手续,经办的人,严格遵守着世代沿袭的风俗。
直到宾客散去,一切才水到渠成。”
——《结婚证》
一切都只是仪式和见证。真正的婚姻是两个人的相濡以沫和矢志不渝,是爱与爱的指数效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