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公元
这是一把烧水的壶,铜质的。
它是我母亲的陪嫁之物。
它是我收藏的唯一的文物。
母亲娘家并不富裕,外婆一共生了十胎儿女,长大成人的有八个。我母亲4岁的时候我外公就去世了。你可以想见我外婆家的经济水平,土改时外婆家被划为贫农。
不过我母亲是外婆最小的孩子,乡下土话称为“幺伢儿”,是一个充满疼爱之意的称呼。
这从我母亲的陪嫁可以看得出来。我从有记事能力的年龄起,就看到过:一张挺大的床,是那种“三滴水”款式的——正面有前中后也是上中下三层“檐”,雕花的。一个茶柜,上面是窗,三方是雕花;中间是三个抽屉,面板也是雕花的;下面是双门,面板上的雕花我印象最深:图案很像明清绣像小说中的大家闺房外观,有屋檐,有门窗,有庭除,有花架,尤其是那窗户,不仅有窗棂,窗棂内头还是掏空的。
当然还有一些,如银柜,衣柜,粮柜,箱子,凳子……
还有这把铜茶壶。
我曾看着这些“嫁奁”觉得不可思议。尤其是那些雕花的床、柜,得花多少银子啊?
现在忽然明白:只能是母亲的六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凑钱置办的。
想到这个,忽然就泪眼盈盈了。还想起几个舅舅那么亲热我们这些外甥,想起他们那么频繁地来我家,五舅六舅还几次在我们家连续住过好几天。他们这是因为对我母亲这个小妹妹的感情啊。
我父亲则是“幺宝儿”,他也是八岁就没了爹的。我现在又明白我的几个伯父和姑姑为什么跟我们家颇为密切了。
父亲和母亲都是在众人爱抚之中长大的。
我又明白我的父母为什么对他们的哥哥姐姐那么好了:我六舅患病,我父母把他接到家里照料了好几个月,母亲给他洗衣做饭,父亲给他寻医问药。我大伯父二伯父没有子女,是我父母给他们养老送终。
再想想我自己这一代,似乎也继承了父母辈的这个特点。兄弟姐妹,乃至妯娌连襟,记忆中从来没有过什么龃龉。
得到很多爱的人,比较容易愿意付出较多的爱。
母亲和父亲都去世之后,我看中了这把茶壶,于是把它带到了身边。这是我们家几十年一直用着的茶壶。我想象着它应该是1947年之前做成的,那时母亲一定很满意地看着它,摸着它,带着它,带着感激,带着自豪,带着憧憬,坐在花轿上来到我们家。后来又每天提着它灌水,烧水,倒水,递给我父亲,递给客人,递给孩子,递给我——直到我55岁、她最后一次住院治病的那一年,她一直用我弟弟妹妹的口吻称我为“大哥”的。我每次离家去县城读书,她总是要给我煮十来个鸡蛋放在我口袋里让我在路上充饥。所以,母亲给孩子递茶你一点也不必惊奇。
茶壶已经很重了:内头积了很厚的水垢,外面结了很厚的烟垢。但是我不愿拿到街上找人用什么去垢净把它打磨成亮晃晃的如新的一般,那就不像是母亲用了几十年的物件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