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姝娴

顾寻再次站在清水镇口前，已经是十年后的事儿了。

他愣了很久，低下头，又揉揉眼。

视线似乎不能聚焦了。此时正值盛夏，想必是阳光刺眼的缘故，但却不只有这个原因。眼前只有一大片一大片温柔的朦胧的绿色，携着温柔清凉的风抚慰着他的脸。

他感到惊异，感到很……陌生。

十年前的清水镇，不只照片上充斥着黑白灰的老色调，就连实景也是。空气中细小的粉末使他呼吸困难，那风，也是极粗暴的，“呼啦”卷起一大片细碎的沙石磨痛了他的肌肤。

再久远些的画面……竟是与眼前景象毫不违和地，重叠在了一起。

像是从未改变，又似是曾相识。

大学的暑假，顾寻承父母的嘱托，独自一人来到故乡清水镇，与长居在此的爷爷奶奶相伴两月。

起初他是反对爷爷奶奶重回故居的。爷爷奶奶已于十几年前搬出清水镇与父母同居，但几年前忽然执意要回清水镇安享晚年，谁劝阻都无济于事。后来父母也不再坚持。只顾寻一人，即使在大学期末季临近时，依旧不厌其烦一天一个电话。最后他们实在抵挡不住他舌战群儒的攻势，头疼地喊道：“唉呀，你不如亲自来一趟嘛！”

此时顾寻半分落叶归根的激动都没有，硬是一个人在正午的大太阳下杵了快十分钟。直到一个梳娃娃头的小姑娘扯他的衣衫：“哥哥，你找人吗？”

顾寻这才回过神来，忙点头应道：“是的是的，我找顾老先生。”爷爷以前是教书的，清水镇的人都认识他。

小女孩的绿色裙子和漫山遍野绿色的波浪很相称，她的小脸一扬，一边越过他往前走一边道：“跟我来吧。”

于是顾寻随着她走。

房子看上去都很新，像是刚落成不久的一般。公路也是新修成的，平平整整像刚熨好的衣裳。野花野草总不甘心地从路旁的夹缝中冒出来。

清水镇的房屋依山而建，屋前放几把小板凳，上面坐着操劳了一个上午的妇女，正唠着家常。忽然一转头发现了顾寻，声音瞬间高了个八度：“呀！这是谁家的小后生？”一阵风让家门前树叶又落了满地，她手忙脚乱地清扫起来。

顾寻眯起眼，让漫天的叶拥抱他的全身。心中觉得很怀念。

他太想念太想念这叶子了。十年前的漫天风沙、永远吹不散的浓烟迷住了他的眼，更迷住了他的心。让他几乎产生怀疑，咿呀学语时那漫山遍野亲吻他、拥抱他的、让他满眼满心都是欢喜雀跃的叶。那些，都真实地存在过。

于是，他鼓起勇气去直面自己的内心，直面阔别已久的故乡。敞开心怀去寻找他埋藏已久的、在心中已回味万千的美好回忆。

回过神来时，小女孩已停下脚步。对他弯眼笑笑，便又继续开始往前走。细碎的阳光透过叶缝，在她绿色的裙子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

“认不出来吧。”爷爷正在门口等他，只站起身，捋捋花白胡子笑笑，“这里可大变样了哩。”

清水清水，因水得名。此时虽不见其影，静下来却隐约听见潺潺的水流声，和着鸟鸣清风，愉悦地演奏着。

“十七年前，这里是个小小的古镇，没有多少人来打扰，只安静地生活着。十四年前，在附近的一座山里，一个勘探队发现了煤矿。于是工厂兴起，这里的好景致，也都毁得差不多了。”爷爷叹声气，望着青翠的群山，只继续说道，“那时你随父母出镇进城了，直到十年前才回来过一次，但……工厂的轰鸣声将这里已变了一副样子。”

“这几年间，工厂却一个个接着搬走，树倒一棵棵回来，绿色也一片片回来了。”

爷爷低声喃喃道：“一切都是新的，又好像不是新的。”

顾寻无言，只抬头与爷爷一起望着那片温柔的绿，绵长又悠远的绿。

“我知道你心中顾虑，毕竟你小时候那么喜欢这里。”爷爷直视着他的眼睛，“想必你此次回来，不只是想看一看清水镇的绿色。”

此时烈日已收敛了它灼人的光芒，天色在青白中映着翠色。映着绵延的群山，丛立的树林。也映着顾寻眼底微微的泪光。

穿绿裙子的小女孩，正在风中立着。

顾寻望着爷爷，一字一句地说：“我再也不劝您回城了，这里好。这里比城里的生态好多了。”

此情可待。顾寻丝毫不惘然。他也会年年岁岁常回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