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父亲：
您好！
年年春联年年新，岁岁诉说父女情。您知道吗？后天就是春节啦。当我将旧春联折叠封存，挂上“东风化雨润万物 红梅入诗题江山”时，内心充盈脸上芬芳——它不仅富有诗意，还浸润了您的味道。还记得儿时春节，我家门楣悬挂的可都是您亲自泼墨而成的大红楹联。“三十的火 十五的灯”，团年后，众人在我家围着熊熊的火炕听您说故事，讲“四言八句”。您出上联，我们对下联，知识贫瘠孤陋寡闻的我经常语塞，跳跃的火苗窜起老高，狐媚着眼似乎在嘲笑，每每此时，我心中惭愧，脸上赧赧成了关公。
父亲，我想您了！一月十日，是开启春运的日子，外出忙碌的人们正潮水般涌入家的方向。您离家太久，我翘首盼了二十年！今年，您启程了吗？您乘坐的是哪趟列车呢？家里没有您的照片，我甚至已想不起您的模样。您六十四岁离开我们，如今该八十四了，天堂没有路，我看不到您，更无法描摹您耄耋之年的容颜。为此，我在家里插上太阳花，常与它们对视而笑。
有的人一出生就乘上了幸福的列车，一路赏景的同时，还有人锦上添花。而您五岁姑姑两岁时，爷爷被抓壮丁去后音讯杳然，二十九岁的奶奶迈着三寸金莲，独自在饥馑岁月把你们拉扯大，苦不堪言。您成家后，生了我们姊妹八个。您努力地活成一棵大树，努力地撑起一贫如洗的家。我们则像一群小鸟，倏尔躲避在树荫下，忽又栖息在枝丫上，常让您焦头烂额。
白虎堂大山延绵，山多田地少。为填饱我们的小嘴，除了耕种庄稼，您还种植烤烟、砍山竹造纸、砍柴烧炭，剖蔑织竹篓、撮箕、团筛等竹器变卖换口粮。严寒酷暑披星戴月，您脚踩自制草鞋，身穿补丁布衣，忙碌于大山深处，穿梭在羊肠小道。您挥锄几个月，在家后头掘了个大池塘，放进鱼苗，可常常一夜间，清晨早起的您就发现水面上不明原因飘浮着大片鱼肚白。那一刻，您脸上堆起的愁容，就像厚厚的云层足以下几场大雨，灌满一百个池塘。印象中，那个池塘除了盛水，从未帮我家长出丝毫希望。而前两月，我去周家峪采访时，许年运大叔的叙说更像一阵惊雷击中我的心脏：多年前，您翻山越岭到他家门前，爬上树采摘造纸必需的树叶。在屋内忙家务的许婶，转身发现树上没了人影，便好奇地跨出门槛寻觅，却见您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喂糖水、掐人中，是许婶和地上一层厚厚的树叶拯救了您。您不善言谈，从不叙说过往辛酸，如果不是许叔，倘若我不爱上写作，不专程去周家峪采访，这些磨难可都被您带进了天堂啊！
隐忍苦痛，您像太阳花，脸上总充满希望、闪耀曙光。
我无法知道您和奶奶、姑姑相依为命的日子；无法想象您和母亲如何拿起锄头，深掘土坑亲埋我最大的哥哥——您刚满月的长子；无法体会母亲拖着六个年幼的孩子外出讨米，刚满七岁的小姐姐身患急病罹难在石门，您接到电报后疾步三天三夜，用箩筐载着三岁的弟弟和五岁的我，肝肠寸断地将我们扛回家的艰难岁月；更无从知晓青黄不接时，您跋山涉水去喻家嘴、花鼓峪等地，如何丢下尊严、抹下脸面向亲戚给我们借温饱、赊希望。借回的一百斤谷碾成米后，不到一个星期米缸就见底了。为了多吃几天，添碗时多盛一次，母亲将大米熬成稀饭。而每当我们将饭碗舔得泛光时，您却总把金灿灿的炒苞谷一把接一把地放进嘴里，“咯嘣咯嘣”出清脆的响声，还总说：“苞谷籽儿香，我喜欢。”——那可是我们吃得一看就腻，至今都不想入口的食物。
奇绝冠天下，醉美武陵源。一九八九年，我考上了中师，摆脱了在穷山坳生活的命运。武陵源因旅游建制后，姊妹们陆续离开白虎堂。我们在峡谷外开启新人生、奋斗新梦想时，却将您独自扔在了朱家坡。二零零零年冬天，您应邀去堂兄朱次吾家吃杀猪饭，于漆黑的夜晚返家时，从曲折的小径上滑下峭壁。交通不便，无法及时医治，您痛苦离世，我们天人永隔。
父亲，您知道吗，武陵源已日新月异。乘着旅游发展的东风，如今白虎堂人大都搬到喻家嘴住上了电梯房。今年，在驻村书记邓比武的带领下，村民们在峡谷内修建了户外游道，现在去喻家嘴，走路半小时，骑摩托十分钟。时光荏苒，如今的白虎堂，像您一样将日子艰难地“扛”在肩膀的岁月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如今的人们，再也不用为温饱艰难攀爬于大山脊了。现在的每一寸光阴，都丰沛润泽。
父亲，您在世时常心系国家大事，您知道吗？这二十年来，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二零一二年，党的十八大提出在二零二零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现在，不仅白虎堂摆脱了贫穷，全国的农村都摆脱了贫困，过上了小康生活。和所有武陵源人一样，我们姊妹几个都已彻底告别贫困，过上了幸福日子：大哥、二哥、三弟住上了电梯房，大姐、二姐修建了宽敞亮堂的小洋楼；侄儿辉已结婚成家，如今就职湘雅医院；侄女洁、烨、惠，有上硕士研究生的，有大学刚毕业的，还有在读初高中的；唐达和东东已为您添上了四个重外甥；我、弟弟、唐健和侄儿都开上了高档小轿车。您这棵大树呀，枝繁叶茂四季扶疏！
如今，武陵源以绝世的石英沙岩风貌，已跻身世界旅游胜地，蝶变成了一颗璀璨的明珠。小青瓦、坡屋面，浅灰墙、外挑檐的特色建筑；淙淙索溪、翠柳护堤，繁花成锦、青砖铺地的城市公园，军地坪成了颇具特色的风情小镇。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站在溪布街吊桥上放眼远眺，霓虹灯在湖面上潋滟成了数条五彩斑斓的锦带，如梦如幻。而张家界市也已成为人们休闲度假的最佳去处：一九九四年，建成荷花机场，实行了国际通航；二零零五年、二零一三年分别接通至长沙、花垣的高速公路；二零一八年，开通武陵山大道；现在，高铁站也已开通。武陵源已从“养在深闺人未识”，开始享誉海内外。武陵源人像血液流淌在祖国的交通大动脉中，不舍昼夜。
……
别来沧桑事，洋洋数万言。前年，我携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去北京，参观天安门，登上了八达岭长城。那天下了点小雨，却丝毫不影响母亲的兴致，在长城上，她拄着拐杖笑成了一朵花：“凤儿，真是做梦都没想到，我不仅坐了飞机，还登上了长城！”端详满脸褶皱春风得意的老母亲，我想象着您登上长城的样子，雾气顿时湿了我的眼睛……
有一种期盼叫一路平安，有一种温馨叫合家团圆。“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在举国上下过大年、乐享幸福生活时，不知您和奶奶是否也团聚了呢？大哥哥和小姐姐是否也承欢膝下，听您讲“四言八句”呢？小女在此遥祝天堂的你们开心幸福每一天。
女儿凤英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