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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3月26日

三幺(连载作品)

□王治文(白族)

我在家里排行老大,是父母的长子,也是爷爷的长孙。那时候,四叔在城里工作,父亲则常年奔波在外,忙着搞“社教”。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乡下伴随着爷爷度过的。四五岁时,家里就只有我、爷爷和几个堂弟妹们。再有的,就是后山三幺的坟地。大喜是三幺唯一的衣钵传人。

那时,爷爷已是一头灰白的头发。脸上纵横着岁月的痕迹,显得十分苍老。他成天佝偻着腰杆儿,忙这忙那,动作笨钝、迟缓,嘴里常嘟噜着一些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话语。

四叔常从城里来信,要爷爷去城里享“清福”。爷爷不听这些话,他有自己的生活轨道。他从屋后竹林里砍来竹子,坐在屋前岩塔里慢慢地破篾,用细细的竹篾,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竹笼、篾篓、筛子。有时候,他还会给小堂弟妹们织些竹马、雀笼。然后眯着昏浊的眼睛,看弟妹们开心地把玩,眼角和嘴角都浮出深深的笑意。他对我说:“你三幺小时候也喜欢玩这些乖乖儿”。说完,就静静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陷入沉思。

我家屋前屋后竹木葱笼。屋前的坪院,是青石板。屋边靠路口,有蔸大榛子树,旁边有眼山泉。从山坳那边过来的人,或是从这边山脚上来的人,往往要在这里歇歇气,喝口水。那些过路的多数熟悉,也常来岩塔里纳凉说笑,坐下和爷爷打趣儿。

“老伯,又说说三幺的故事吧。”

“老菩萨,把三幺的故事讲一段哟。”

爷爷经不得别人劝,就会真的讲起来。开始,那些人还摇着蒲扇,脸上漾着不在乎的神情。渐渐地,三么的故事就使他们入了角色着了迷。他们不时地点点头,有赞许,有感慨。到最后,总会迫不及待地问:“那后来呢?后来是啷么搞起的嘛?”“后来嘛,就当以后再来喽!”爷爷说了一句趣话,先自笑了起来。那些人悟过来,也打着哈哈讪讪地笑起来。屋后树笼里的斑鸠,也被惊得扑愣愣飞起。我总觉得,爷爷的笑声中,含着几分哀痛,带着几分酸苦。

三幺在世的时候,我还在穿开档裤。只记得他方圆大脸,黑发浓眉,厚敦敦的个子,脾气耿直得像屋后的烟竹,一根根、一节节,标杆笔直地冲上去,刚劲得不同。那时候堂弟妹们还没有出生,我是第一个孙子,全家人都很喜欢我,把我惯得不像样子。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三么。他常常偷出婆婆积攒的鸡蛋,和我一起打煎蛋吃,一打就是十几个。那煎蛋油黄黄、香喷喷,盛在一个土墩钵里,我和三么每人一副竹筷子夹着吃。等只剩下最后一块时,他便放下筷子说:“山儿,吃在后面的要洗钵子哟!”他裂着油油的嘴巴笑,脸上一副诡谲的神情。

我家居住的是四柱三进的木板房,那宽敞的四壁是我儿时学习字画的理想场所。有次,我吵着要婆婆买粉笔画画儿。婆婆是个最积攒的人,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也怪不得,我那时太不懂事,不知道一角钱可以买六七个鸡蛋,或是买二十个油粑粑。三幺那天从墟场回来,把我喊了过去,递给一个黄布口袋。我伸手一掏,是两盒粉笔,一盒白的,一盒彩色的。从那以后,我天天在屋前屋后的板壁上,画人、画马、画猪抬轿。我把婆婆怪我不懂事、不给买粉笔的模样也画了上去。晚上,我给大家讲解一天的作品,把全家人都逗得乐不可支。

三幺的故事,婆婆在的时候给我讲得最多。夏日的晚上,一把竹躺椅放在浇了凉水的岩塔里,我睡在上面,婆婆坐在旁边,一边摇着蒲扇替我驱赶长脚蚊,一边讲一些神奇的故事。张果老呀、人熊外婆呀、覃屋的神竹呀……讲到兴致处,便讲起了三幺。我望着天上闪烁的星星,听着这些故事,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三幺小时候很调皮。爷爷很不喜欢他,不知挨了多少棒头。那时,三么在山脚下的一个穷秀才那里读书,每天一早,婆婆就给他炒上一碗盐菜饭,有时饭里掩着一个油煎蛋,将碗口用一条白毛巾包了,三幺便倒提着去上学。从我家下到山脚,是一条青石板小路,一级一级的,很长一段。路的两旁,长满了山竹、芭茅,像两面护墙,沿着小路蜿蜒。山脚,有一条小溪绕过。穷秀才教书的地方,是墟场,每隔六天,便是乡村男女老少都喜欢的场期。赶场那天,农户们挑着各式各样的山货土产,四面八方地涌来。也有一些外地来的小摊小贩,早早来到场上,摆开地摊,陈列着那些尤其令女人和小孩们喜爱的新鲜玩意儿。区别于其他集镇的,是满街的油粑粑。到处架着大锅子、小锅子,弄得满场油香弥漫。好多时候,秀才都会在贴墙的考勤表上记上一笔:“x月x日,王三未来。”这时候,只要知底细的,到距墟场不远拐弯处的一汪深潭去找,定能找到三幺。不只三幺一个,还有一大群贪玩的毛小子。他们都是我三幺的部下,一队人马的游戏娱乐活动,都出自于三幺那颗聪明的脑袋。深潭后有半片沙滩,靠后还有一面白岩壁,壁上布满了大洞小穴,毛竹、小树破壁而出。三么和他的伙伴,便常常在这里“相逢”。先是各自把饭交上来,拢在一起,挂在树丫上,然后大家一齐脱光了衣裤,跳到潭里打氽子、赶泉鱼。他们扯来鱼辣树枝。一枝接一枝地盘在浅水处,大伙儿并排从下往上赶,搬起石头一顿乱砸,被赶的泉鱼子逆流而上,碰到前面的鱼辣树枝,便不敢逾越。慌忙之中,纷纷掉头钻进了岩缝,任你外面如何敲打,再不敢出来。于是他们就用手摸。常常一次能摸好多的鱼。把这些鱼烤熟,美味的中餐就开始了。玩是玩得痛快,回去了各自都是要挨打的。在他们玩得最痛快的时候,秀才已经把考勤一一念给了来赶场的家长们。尽管其中有的家长没到,可人多嘴杂,不出太阳落山,所有的家长都会知晓。爷爷是读过几年私塾的。他恨三幺读书吊儿郎当不用心,常用大棍子按着三幺打屁股。晚上,逼着三幺在油灯下读书,《诗经》、《论语》、《商君书》……,有一处地方念不断句,又打屁股。三幺的屁股常常被打得火燎燎的,坐不稳板凳。每次都是婆婆递热手巾给他,不知给他敷了多少次。

三幺就这样在玩耍中长大。到了二十三岁,带着盘缠上城赶考。没多久,邮差居然送来一份入学通知书——三幺考上了一所地质学院,成了我们家乡第一个大学生!那个时候,大学生在这个山旮旯里很新鲜,方圆几百里都屈指可数。婆婆忙着泡了黄豆推豆腐。爷爷不声不响请来了屠夫,宰了两只羊,还杀了几只鸡,又叫三么背上搭链去山脚场上背回半边猪肉。前来贺喜的邻近乡亲们,就着家酿的苞谷烧,大嚼大喝。席间,少不了有几位“前朝遗老”乘着几分酒兴发一通风水、才子之类的高论。从此,“王三幺"的名字就在这个远近百里的山乡传开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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