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

逛书店，看架上这本蓝白相间封面的《湘行散记》，毫不犹豫买下。这本书家里已有两个版本，喜欢这装帧，梦里桃花源的模样。

一翻开书，心就沉了进去。那种黛色无际的岩石，那种一丛丛幽香炫目的奇葩，那种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个不可言说迷人心目的圣境。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写得美，关键还在于湘西真有这样的所在，要不然，即使文笔再疯，也写不出这份美。《湘行散记》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景。

我的文学启蒙始于沈从文。初三那年，我得到一本泛黄的小书，撕了封面，也卷了狗牙边，但书里的美镇住了我，我屏住气读，里面的翠翠那么动人，神秘的苗地让我向往，我记住了写出这些文字的人——沈从文。

读师范期间，我寻遍了校图书馆的所有沈从文书籍，想象穿越洞庭湖去领略他的笔下风情，甚至还模仿他写写我的乡土，居然有文字发表。

在乡村中学教书的三年，是我人生不辨方向的三年，也是我深读沈从文的三年。老先生一生贯穿的胖胖的笑脸，给了我许多温暖和力量。

喜欢沈从文的文字，进而迷恋湘西。为此，我独自走过沈从文笔下写到过的许多地方。我去过吉首，去过张家界，去过凤凰。雇过一只小船，和先生一样，行过沅水。参加过苗家的婚礼，喝过苗家的拦门酒，看过古丈的棺材铺，拜谒过沈从文的墓地……如果说，年轻时候读沈从文，只是我愚钝性情里有一二与之相通，读后留下山廓般的痕迹，很笼统；中年后，希望在皱褶里细细体味那个凤凰赤子对人世和命运的态度。

我在沱江里漂流，看过吊脚楼，和过船上满身银饰女子的歌。在临水的街市，买过当地人当水果的萝卜。这些印象，夹杂我对凤凰，对凤凰人的理解，形成《一个人的凤凰》，在湘西州旅游征文比赛中拿了个一等奖。我今天也算一个文字工作者，出了六七本小书。这些都是沈从文老先生的馈赠，更大惠及是读沈从文，让我的内心逐渐强大：不问阴晴，豁达从容。

《湘行散记》里既有新奇，更多亲切。这新奇，是湘地山高岩多、石壁夹江之别；这亲切，是水波荡漾、流动不凝之熟。我读他的回乡之旅，也在回望我的童年和故乡。

沈从文沿沅水上行，一个月左右的水路，足够细细看，加上大半辈子的人生积累，就形成了这本《湘行散记》的独特魅力。我的故乡也是白茫茫的水荡，浩浩荡荡，四处漫漶,出门动船，阅读的亲切感由此而生。

只是我的大平原和老先生的山地既有同质同感，又有异质吸引，别有可观。《湘行散记》选了12篇，篇篇有滋味。开篇就点了桃花源。就是陶渊明所说的桃花源。按沈从文的寻踪，船到白马渡时，上南岸走去，忘路之远近乱走一气，桃花源就在眼前了。此地之美，令人向往了。到底多美呢？黛色的山，长长的河，生活于此的人们无形中浸染了沉郁和典雅，即使是激浪险滩里讨生活的水手，说话粗野，唱起歌来也雅致得很。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桃花源。

湘行路上，遇见好些个生动的人。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虽未标风雅之人，骨子里实在风雅得很，生平读书不多，却善于用书。湘人多聪敏，这个爱玩字画，也爱说野话的旅馆老板算一个。他在自己的桃花源中怡然自得。

这一路还有许多性格鲜明的人，那些吃水上饭的水手，顺风船行如箭时，便蹲坐在船头上叫喝呼啸，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自己船只落后被人嘲骂时，还要回骂。人家唱歌也得用歌声作答。两船相碰说理时，不让别人占便宜。动手打架时，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彪悍，是湘民的基因。戴眼镜拿笔杆的沈从文老先生，骨子里也喜。他的许多文字，对谋生活的老狡猾多欣赏、多体恤。

粗野之人也有温情。牛保是，长河上的白师傅、杨金宝都是。有多情的水手，自然少不得多情的妇人，夭夭代表，那些宽脸长眉毛的女子都是。深夜用小曲解水手的寂寞，晨起恋恋倚窗叮咛，露水恩情渗进日常的欢笑和眼泪，成了日子的一部分。

在一大堆倏然而来又悠然而逝的日子里，人们努力执着地活着。几毛几分钱就把自己的一天出卖，一辈子就这样。也有眼泪，也有欢笑，勇敢执着，忠实庄严。旁人无法用钱或者别的方法渗进他们的命运，扰乱他们生活上那一份应有的哀乐。

老先生沿沅水所见，多在我的故乡有复制。带房屋菜地女眷孩子的木筏，我在故乡见过；船头破水的声音我熟悉；宿在船中见月夜镀上一层银子的别样腔调我体味过；篷顶戴雪的船我撑过；麻头桐油和石灰给木船堵漏我懂……只是我大平原的故乡这一切比较温和，不曾见激流险滩带走性命的惨烈，不曾见深夜借光上吊脚楼取暖的寂寞，那水不急于奔马，那人就内敛平和，玩不出野招子。读《湘行散记》，我也在解读我的故乡。

那些对生活努力拼命的人，让已是中年的我血液流速加快。一切离我们那么远，又那么近。就像有些声音永远不会在作者耳边消失，这些画面也永远不会在读者面前消失。多年前，我读这些文字，只停留在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而今，觉得多少能接触到这些人的灵魂。读了这些年，反复读一些篇章，我仿佛触到了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东西，看明白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东西，心里暖和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