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咏柏

未家坪的男人女人常在一块干活,干累了,有人喊一声,石头,唱支歌呗。石头停下手中的活,爽快地答一声,好哩。

于是,男人们蹲下来,点一根烟,美美地抽着。女人们放下锄头,笑嘻嘻地围过来。最开心的是孩子们,他们闻讯跑来,叽叽喳喳像鸟雀一般快乐。

石头站在田埂上,将头微微仰起,周围立刻安静下来。石头唱歌不用清嗓,一开口就是清亮亮、脆生生的歌声: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有我可爱的故乡

桃树倒映在宁静的水面

桃李环抱着秀丽的村庄

啊,故乡……

石头唱的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那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屋前屋后坡上坡下的桃花开得正艳。大伙儿听着石头的歌声,望着远处近处开着的桃花,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如梦如幻。

石头唱完歌,大伙儿半晌才回过神来。有人没听过瘾,喊一声,石头,再来一支噢。

石头就唱《弯弯的月亮》,唱《在希望的田野上》……石头的好嗓子是天生的,嘹亮、圆润、富有弹性。春生伯说,石头的嗓子像某个男高音,不过比他唱得更好听。朱婶娘说,石头的嗓子像另一个男高音,不过比他唱得更有味。有人叫石头去省城唱歌,说很可能获奖哩。有人叫石头去北京,说北京是首都,在北京唱歌出了名,全国人民都认得你了。

石头一笑了之。石头哪里也不想去。石头只想站在田埂上唱歌。石头只想给乡亲们唱歌。石头只想给水妮唱歌。

水妮是石头的女人。

当初,水灵俊俏的水妮迷上了石头的歌声。那时,好几个有财有貌的后生想讨水妮做老婆,水妮都没答应。水妮不顾爹妈反对,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嫁给了相貌和家境都只一般的石头。

没人的时候,石头只给水妮唱歌。石头给水妮唱《康定情歌》,唱《小河淌水》,唱《蝴蝶泉边》……唱这些歌的时候,石头的声音轻轻柔柔的,眼神含情脉脉的。石头的歌唱得水妮心里酥酥的,麻麻的。水妮听着听着,流出了幸福的眼泪。水妮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地倒在石头的怀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未家坪的男人开始离开乡村,奔向遥远陌生的城市。他们把土地孩子丢给老人女人。有人说,在城里拼上几年,回来能把新房子盖起来。有人说,在城里打几年工,能让全家人过上好日子。

刚开始,石头不为所动。石头依然站在田埂上唱歌,只是听他唱歌的,一下子少了很多。石头感到有些失落。

年底,到外面打工的人回来了,他们带回了许多新鲜怪诞的话题,也带回了不少花花绿绿的钞票。

石头坐不住了,他也想出去挣钱,他也想让水妮和孩子过上好日子。于是过完年,石头离开故乡,随大伙儿进城打工去了。

石头在建筑工地当小工。天晴时,大伙儿没日没夜地干,比在家种地辛苦多了。下雨时,工地停了工,十多人挤在低矮狭窄充满汗臭味的板房里,有的打牌赌钱,有的闷头大睡。石头不打牌,也没瞌睡,他躺在床上想水妮,想孩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日,又是雨天。工友们枯燥无趣地待在板房里。忽然,一个同乡喊一声,石头,唱支歌呗。

石头猛地想起,自从离开未家坪,就一直没唱过歌了。石头犹豫了一下,回一声,好哩。

于是,工友们齐刷刷盯着石头,等他唱歌。

石头翻身下床,将头微微仰起,周围慢慢安静下来。石头理了理情绪,又清了清嗓子,然后唱道: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有我可爱的故乡

桃树倒映在宁静的水面

桃李环抱着秀丽的村庄

啊,故乡……

石头唱的还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只是没等他唱完,众人都喝起倒彩来。石头的同乡说,怎么搞的石头,你唱得难听死了哩。

其实,石头自己也觉得没唱好,嗓子沙哑,歌声单调。至于什么原因,石头懒得去想,也没心思去想。

少了石头的歌声,乡亲们也感觉少了点什么。春生伯常念叨,石头什么时候回来呢?朱婶娘叹着气说,好久没听石头唱歌了……最难熬的是水妮,白天还好,夜里常翻来覆去睡不着。水妮想石头这个人,也想他的歌声。

没多久,一支帮扶工作队进驻未家坪。工作队结合当地实际,坚持因村因户施策,坚持输血造血结合,扶持大家种黄桃葡萄,养鸡鸭牛羊。渐渐地,家里的乡亲们靠种植养殖,也能把日子过得像模像样了。

水妮给石头打电话,叫他赶紧回来,说如今在屋里也能发家致富。那天,水妮还说好久没听到他唱歌了。石头听罢,对着手机快乐地唱起歌来。没等石头唱完,电话那头传来水妮幸福的抽泣声。

打工的人陆续回来了,石头也回来了。大伙儿重新回到土地上,田野里又热闹起来。

石头久违的歌声也响起来了。蓝天白云,清风鸟鸣,站在田埂上唱歌的石头,歌声如同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