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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7月20日

离 殇

熊夫木

两天后,温爱花上天门山麓的唐家寨见桂唐氏,她要把桂乙屏跟贺老总出征的消息告诉她。但她没见到桂唐氏。大表哥汤之星一脸忧伤地说:“本来,妹妹的疯病有所好转,她嚷着要进城找儿子,我说等病完全好了再找不迟。她没反对。她的脑子清醒了一些,我放出她在外面晒太阳。谁知道我去山里干活,她倒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家出走了……唉,我不知道她流落到哪儿去了呢?”温爱花没见着桂唐氏,怏怏回到芙蓉渡,在如梭岁月中守望儿子。

前人在芙蓉渡渡口修了一段河堤,堤下的石级连着水码头,堤内是种满庄稼的田园。田园尽头的村庄距渡口不出一里地,临近路边的那间木棚是温爱花的家。十年前的一个夏日,她丈夫从这间木棚走出,到芙蓉渡撑起一架大木排驶往洞庭湖。那几天电闪雷鸣,连天暴雨,澧水河上洪峰陡涨。温爱花忧心忡忡的等待丈夫归来,没想到等来的是他在慈利岩泊渡罹难的噩耗。她没找到丈夫的尸体,与四个儿子相依为命。大儿子永飞、二儿子永荞、三儿子飞龙从这座木棚相继走出,可不幸的消息接二连三,三个儿子离家后都不再回来。她唯一的心愿是要好好守住幺儿子吠虎,可儿大不由娘,到头来他还是追随三个哥哥的足迹走上了革命道路。幺儿子去远征,她几乎每天都从木棚走到渡口,在这段不到一里路的石板道上来回走游,无论酷暑严寒,风雨无阻,她要用一步步脚印丈量着对儿子的思念……六指拇儿,我的儿,娘给你交代的话,你可要记在心上,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归来……

幺儿子说在春天里回来的,温爱花迎着春风守望儿子。芙蓉渡对岸的田畴,一条石板路穿行在田埂上,弯弯曲曲的延伸到天门山腹地,儿子不是翻越这座高山去出征的吗?他若回家,理当从这座山里下来,然后走过田间小道到达芙蓉渡。很多次,温爱花大脑中浮现过这样的画面,儿子那高挑的个头浮动于田园之上,张开大嗓门叫唤着“娘——娘——”,清朗的声音在长空里回旋,他一边叫啊一边跑的,灵动、鲜活的样子让她沉醉。可每次这样幻想时,河面上就会传来咿呀作响的摇橹声,船老大隔空喊话:“花婶,又想儿子啦?”她白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想儿子还用问吗?船到芙蓉渡,过渡人一一走上石级,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从眼前掠过,本村的和相邻村寨的乡亲都认得这个渡口边的常客,难免跟她打声招呼:“花婶,别望了,儿子该回来时一定会回来的,你这样日思夜想的,会让自己想疯的。”温爱花嘴里没说,但满心里不乐意:我想儿子碍你什么事了,都说母子连心,我这样守着,不管他隔多远,就会知道娘一直惦念着他呢。

温爱花等过春季,等来夏天、秋天,到了冬天还是没有回来。有时等得心急了,便不停地安慰自己,她才五十几岁,虽然头发白得不少,映在水中的脸也有了几道刻痕般的皱纹,但身子骨硬朗,腿不发颤,从家里走向渡口不用几分钟就到了。她想呵,她一定会在春天的黄昏等来心爱的幺儿子,或是某个阳雀欢唱的清晨,儿子翻过河堤冲上田间小道,一边叫着娘一边推开柴扉不期而至。

渐渐地,温爱花发现,在芙蓉渡守望的群体慢慢多了起来,村里的其他军属和她的心境一样,有想望儿子的,有妻盼夫、兄盼弟、子盼父的,他们聚在一起,在这里交流着远行者们有限的信息。如果有一天,哪家军属来了信,大家共同分享着这久违的喜悦,就当是自己的亲人来了信,乐啊笑的,这宁静的渡口顿时洋溢着一派欢快的情绪。当然,也有人暗自抹泪伤心的,如她丈夫的隔房婶娘,老伴是去年冬天过世的,老人死之前作了交代:百年之后,一定得等到儿子符兆熊回来才能下葬,现在儿子上了抗日前线,他的灵柩也只能暂厝于屋后的地窖……这样的伤痛、这样的执念,问世间几人能懂?在寒暑易节四季不易的守望中,温爱花的腰身不再挺拔,空瘪瘪的像是被风吹干了精髓,站立时间一长,双腿止不住打颤,仿佛一阵大风就能把她吹倒;头上的白发像被风霜染过,白得晶莹透亮,即使黑夜也能看见她那苍凉的白。还有那张雨打风吹过的脸庞,似被无形的刻刀雕凿的一道道纹痕,密密实实的像一张紧扎的蛛网。更挠心的是,由成年累月的思儿泪侵蚀着她的双眼,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好几回,她伸出五指数了几遍都没数全,渐渐地,她开始借助拐杖去芙蓉渡。直到有一天,温爱花兀立风中仰面朝天,可前方一派空蒙,深不见底的黑使她看不见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件实物……她哭了,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她这眼睛瞎了,叫她如何见她的幺儿子。后来,温爱花安静下来,心想只要儿子回来,她总有办法认出他的,听听他的声音,摸摸手上的六指拇儿,或者嗅嗅儿子的体味,他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哪能认不出他的。这样一想,心里便踏实了许多。她每天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芙蓉渡,直把那个孤独的身影站成一道永不消失的风景。

深秋的一天,一声带有试探性的低唤在温爱花耳边响起:“花姐?”她听出是一个女声,对方呼出的气息喷上了脸似乎在辨认她。“是……花姐!”温爱花大脑中瞬间浮现出一个人,“你是表妹……”还没说完,一个发质蓬松的人头扑进她怀里恸哭,对方手中好像捧着什么东西触住她的腹部。“真是你——表妹!”温爱花两手摩挲着怀中的一头乱发,捧着的硬物是一口方形小木盒,上面系着一块玉佩……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紧紧拥住桂唐氏,激动地说:“你的病好了?你一直在找乙屛……”表妹的声音有些暗哑:“花姐,我找乙屛找了十四年,最后找到的却是这个冰冷的木盒……他出门时,我给他带上护身符,可到头来护身符还在,儿子的肉身倒成了灰……”桂唐氏语气平静却深藏着一种绝望,是的,十多年的寻找,十多年的颠沛流离,竟然等到如此残酷的现实,这份伤痛怎能忘怀?这时,一声略显稚嫩且夹杂着外地腔的话语在空气中传响:“奶奶,别哭……还有我,我长大了会好好孝敬您的。”“谁在说话?”温爱花丢开拐杖,两只眼睛不停地翻动眼白。桂唐氏说:“花姐……你哪里知道,桂家还留下了一根根苗呢,乙屏长征后,在雪峰山下打仗负了伤,他留在一名寡妇家里养伤就有了这孩子,来,岩生,叫花奶奶。”

“花奶奶!”

“这是怎么回事啊?乙屏留的后……哎呦呦,这也太神奇了吧!”

“是啊是啊,一言难尽,过些日子我带岩生专门来看您,两姐妹好好聊一聊。”

“好、好,有后就有希望。表妹,你比我强,没找到儿子倒找回一个孙子,老有所靠老有所乐啊!”温爱花抱住那男孩,高兴地摩挲着他的头。

“……花姐,我得走了。你再等等,吠虎侄子一定会回来的。”

温爱花放开岩生,下意识地望了望祖孙俩奔走的方向。她看不见世上万物,望到的是幽深浩渺的黑洞。可是,无论前方如何空茫,但她总觉得头顶有一线微光照耀着她。她相信,只要幺儿子活着,就不会忘记这个娘的。可这样无尽的等待,该等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啊!她身上的气血在一天天衰减,泪水在慢慢干涸,儿呵,你再不回来,风烛残年的老娘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快回来吧!

寒气袭人的正午,村子里传出阵阵响彻澧水河谷的鞭炮声,哀婉的唢呐在田野上空响起,这是村里有人操办红白喜事。温爱花知道,当了解放军团长的本家兄弟符兆熊回来了,他是按照当地习俗安葬故世多年的父亲。昨天,她拄着盲棍走到婶娘家,向那探家的兄弟打听是不是见过小侄子吠虎。符兆熊说多年前在晋西北抗日战场见过一面,后来听说小侄在一次战斗中被俘,被日本人押解到东北做苦力,逃出魔窟时刚好抗战结束,共产党军队入关后,重新投入革命阵营。在抚顺,他们叔侄俩还聚了一次的,但毕竟不在一个部队,见面的机会少,因是同村同族,遇到熟识的人少不了问起他,据说,符吠虎在第四次四平战役中立下战功,时间是在一九四八年初,负伤后住进了后方医院……他没忘安慰她:嫂子,你放心,吠虎侄儿应该快回来了。

本家兄弟的一席话,让温爱花亦喜亦忧,喜的是幺儿子不仅活着还立了功,忧的是他受了伤,重伤还是轻伤,身上哪个部位伤了?但不管怎样,儿子活着的消息着实让她兴奋了许多天。

早春二月,乍寒还暖。芙蓉渡上,伴随一阵轻风传来艄公的呼喊:“开船啰、开船啰”,咿咿呀呀的摇橹声在河面响起。渡客们上了岸,有认识的人就跟河堤上的温爱花打招呼:“花婆婆,又想儿子啦。”

“是呀是呀,不等儿子哪儿会守在这儿受寒呢?”温爱花站在岸边,眨巴着白眼仁,一脸茫然。

“别等啦,儿子该回的时候,自然要回的。”

“不,只要天天等他,儿子才会知娘天天挂记着他!”

“是呵是呵,母子连心,娘惦念儿子,儿子一定能感应到的!”

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一船渡客在芙蓉渡上了岸,落在最后的男渡客朝河堤上打望。他佩戴着宽边墨镜,仍然掩饰不住从额头划拉到左侧太阳穴的那道伤疤,他的脸上布满紫红色麻点,像是被弹药毁了容的,两只袖筒被风吹起,空落落的,无声诉说着一段悲壮的故事。他凝神注视着河堤上的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他已认出那是谁,身体不禁一阵痉挛。他端详着她,一步一步的走近她······在这和煦的春风里,温爱花似乎嗅出一股熟悉的味道,是新鲜的空气?还是油菜花香?……不不,这不是大自然的气息,这是人体的气味,这是谁呢,这气味是那样柔和那么亲切,她一定在什么地方闻过嗅过……“娘!”一声真切的呼唤在晴空里响起,一股温暖的气流几乎喷到她脸上,她连忙丢掉拐杖,伸出双手朝前摸索着,她触摸到一个活人。

“……吠虎,我的幺儿子?”

对方没说话,紧紧靠近她,顿时,一长串眼泪像丝线一样掉在她脸颊。

“我的儿,来,伸出右手,我要摸摸你的六指拇还在不在?”

温爱花一把抓住来者左边的袖筒,一双枯槁的手向上捻着卷着,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她一脸愠怒:“若是符吠虎,就赶紧伸出右手!”对面没有动静,只有雨点般的泪水滴落在她的白发中。她赶忙扯住右袖筒,袖子晃荡着空空如也。她心里一紧,不无惊慌地问:“你的手呢?”一阵随风吹过的哽咽是她从前听过的,她恍然明白了什么,把头倚靠在那强健的肌体上,轻轻说:“儿呵,别哭!只要能见到你,做娘的就死而无憾了。”她摸着儿子的体魄,胸部、脖子、两腮……她给儿子抹去泪花,顺着脸颊上摸时,却触摸到一副宽边眼镜。她摘下眼镜,摸到右眼的睫毛和滑落的泪水,而当摸到左眼,她反复摸了几次都没找到眼泪的出口,那里是一道闭合的肉瘤。温爱花重重叹了一口气:“唉,这孩子双手不见了,摸不着六指拇了,左眼也没了,就当你变成了灰,你还是我的幺儿子!”

符吠虎跪在河堤,将头伏在母亲的膝头,泣不成声地说:“娘,对不起……”

温爱花一把抱住他的头,呼出的鼻息渗透到儿子的发根。她连连嗅了几次,一脸释然地说:“不错,你是娘的好儿子!”

“是儿不好,没给您带回全人儿,孩儿把一双手、一只眼睛都留在了战场上。”

“唉,打仗,总是会死人的……你捡回了一条命,娘心里踏实呢。娘总在想呵,我生了四个儿子,不会没人给我养老送终的。看哪,我儿回来了,我的心愿了啦,走,我们回家。”

“回家!娘,我牵着您。”

温爱花揣着幺儿子的空袖筒,相互搀扶着。母子俩缓缓走下河堤,走上田间小道。两边的田园,长满了金灿灿的油菜花,扑鼻的清香随风飘荡。山坡下的村落,一溜悠长的号角倏然而起,一声高昂的呼唤在山野间激荡:“英雄回家啦,鞭炮放起来,锣鼓响器奏起来!”铺天盖地的炮竹伴随着火铳的轰鸣像滚雷一样掠过山谷,山民的欢呼声响彻长空。芙蓉渡的乡亲们从村子里跑出来,成群结队的涌向田野,涌向那对英雄的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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