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秀珍
我站在高高的田埂上,脚下是刚收割好的田野。残留的稻蔸像一列列恪守尽职的士兵,无声地守护着高高拢起的草垛;溪水在最低处轻缓地流淌;天高云淡,青草快乐地结着籽儿;牛儿不时甩动尾巴,慢腾腾地从树的这边踱到那边去。
一片黑云涌来,山风咆哮,所有的事物都似在惊慌失措般忙乱奔逃。外婆穿着藏青色的斜扣对襟半衫和宽大空荡的绳系黑裤,遥遥地向我奔来。看不清外婆的面庞,只依稀能分辨她把头发裹在黑帕里。我慌乱地伸出手,想挽住外婆,却总也挽不到。我大声呼唤,外婆没有任何回应,离我不远也不近……
我几近绝望地等待着。一步也不敢向前挪。脚下的土地瞬间却幻化成了无底的黑坑,载着我颤抖焦灼的身体住下沉、往下沉……惊悚间,身体猛一震,我费力睁开了眼。
原来是梦。
窗外月明星稀,虫鸣声不断,大地安详又宁静。我掐掐自己,又摸摸身上的汗,久久再未能入眠。
关于外婆的记忆,潮水般涌来。
小时候,总爱粘着外婆去放牛,喜欢把鞭子挥得“啪啪啪”地响,牛儿撒蹄奋力直奔四下逃窜,我乐得“咯咯咯"地笑。外婆严厉喝止,抢下我的竹鞭,啪一下打在我的手心,问我疼吗?我哽咽点头。外婆说:你疼,它也疼啊!她看向我指向牛,又指向周围所有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事物。我那时不懂,懵懂地看着外婆。
在山上,我们经常会口渴,每一次外婆总能找到干净的泉眼。无论怎样渴,她都不让我马上趴下喝水,而是迅速地找到一片芦荻叶(本地称为牛草),虔诚地轻轻摘下后打个小结,放到泉眼边上,又从树上摘下宽大的桐油叶洗净后,做成瓢状,弯身趴下低头取水与我。我很疑惑。外婆说:所有的山泉水都是由水井娘娘看管着的,辛苦着呢!正是因为有水井娘娘,我们才有源源不绝清冽甘甜的井水喝呢!我问:井水娘娘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呢?外婆说:她是仙人呢,以后喝水都要这样做呢!难怪我经常发现在山边的每一口井水边,都会有那么多的用牛草叶打的结。
外婆也会有和别人理论的时候。记得有回,外婆丢了鸡,外公气呼呼的,外婆倒坦然得很。当再丢了一只的时候,外婆便开始筹谋抓小偷。还真抓着了,硬是要他赔礼道歉,并赔了双倍的钱。外婆说:这样的人,他如果不知道改正,就会得寸进尺,偷完了这一家,目标还会瞄向下一家,得让他尝尝不劳而获的苦,做坏事要先考虑后果。
在外婆家门前,有片小竹林,一条溪流绕屋缓缓流过。溪流上方,是一段长长的木质水槽,半圆状,拼接起来的。清澈的泉水从长着绿苔的水槽中缓缓注入石臼,那些鸡呀、鸭呀、狗呀的在竹林里悠闲地追逐;晾晒的衣服、被子、毛巾呀都在阳光中轻舞。外婆面带微笑,长久地伫立凝望,时间似乎就定格在这里,世界如此古老美好。
外婆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出嫁经过我们村时,是被外公抢亲成家的。我无法对当年外婆的感受感同身受,但在那个多灾多难的时代,只知道外婆依然乐观坦荡地过着每一天。据娘说,外婆陪嫁的物品里有象牙、金条、银锭之类的很多东西。但因为对娘选择嫁给爹的不满意而使娘没分得一分一毫,以至至今提起仍耿耿于怀,但娘又以她的倔强而又不允许我们拿您的一一哪怕是一丝一缕。
对于我们四个外孙,外婆甚少来看,省得看到娘又瘆得慌。对于我,许是学业好,外婆才又看重那么一些。
记得上初中的一个黑黢黢的夜晚,因为有政府人员找父亲开会谈事,家里没有多余的睡铺,我便来到了外婆家。在昏暗的煤油灯盏下,外婆从高高的穿衣柜的隐秘处,拿了一串长长的银饰,慎重地挂在我的脖子上,那银饰太长,即使我个子瘦高,却仍是垂得老长。灯光昏暗,饰物上面精美的雕刻依稀可辨。走两步,便叮当碎响,银光灼灼。外婆说,真好看,送给你。我慌乱地摘下来,硬是不肯要。外婆拿着那串银饰发了会儿呆,慢慢地放回原处。那天晚上,天气很冷,呼呼的风把门吹得“咣当咣当”晃,外婆把我冰凉的脚握在胸前,也没说话。有热热的液体滴在我的脚背上。我不知道,外婆那会儿在回忆些什么。
所有的恩怨随着外婆的离开烟消云散。外婆躺在家乡的小路旁,向着太阳与溪流,从容又安详。娘每次提及外婆都异常伤感,悔不当初。在亲血骨肉里,哪有什么是是非非,只有怀念和痛惜。
记得在村里上小学时,每到瓜果成熟季节,外婆便会崴着颤巍巍的身体,一步一步爬上"吱嘎"作响的木楼梯,走到教室门外时,喘会儿气,把那些时令水果轻放在教室外面。然后,再听见外婆缓缓走下楼梯时“吱嘎”作响的声音。我便在教室里想象着外婆扶着楼梯艰难行走的样子。
大地是那样的安静,万事万物都那样的安静。
外婆,带着良善,令我在年月里不断敬畏,感恩。直至现在所遇诸事艰辛,却也能带着外婆教与的种种勇敢坚强一路前行。以后,也必将更加坚强勇敢地走下去。
家乡的小路已日渐荒芜。我行走在这高楼大厦间,依然常常想起外婆。异乡的城市无家乡的小花可寻,回到家,在屋角看见有一蓬狗尾巴草长势正好,想着外婆是极喜欢的,便采下养在花瓶里。送给外婆,也送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