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记者 丁锡国 袁汝婷 张玉洁
十八洞村的故事,离不开大山。
山,是湘西大地的脊梁,也是人们奔向小康的屏障。
武陵山脉腹地,一个苗族村寨因山中溶洞众多而得名,又因摆脱贫困、走上小康生活而广为人知。它是习近平总书记“精准扶贫”重要论述首倡地——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县十八洞村。
困于大山,走出大山,又回归大山……这是十八洞村人与大山的纠缠,是一个村寨与千年贫困的抗争,也是一段为着小康梦想接续奋斗的历史。
山里的抗争
82岁的村民施成富,熟悉十八洞村每一个山洞。
五六十年前,他就是从一个个黢黑幽深的洞里,刨出一担又一担岩灰,一半撒在田里,一半卖到集市,才换回一家人的口粮。
施成富和妻子育有三子一女。家中4亩田,年产大米仅千余斤,压根儿不够吃。
这曾是十八洞村人共同面临的困境——“地无三尺平,多是斗笠丘”。人均耕地只有0.83亩,又因地处深山峡谷,日照短暂,多是靠天吃饭的“雷公田”,亩产很低。
“三沟两岔穷疙瘩,每天红薯苞谷粑,要想吃顿大米饭,除非生病有娃娃。”这是施成富自打记事起就会唱的苗歌。
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要活命,就得找生计。
于是,他扛起锄头,背上扁担、箩筐、筛子和干粮,蹬着草鞋,一头钻进山洞挖岩灰。洞里伸手不见五指,地势险峻,有时还会遇上湍急的暗河,他就用嘴叼着火把,手脚并用地探路。
“越往下,岩灰就越好。”施成富说,优质的岩灰是天然肥料,却往往埋在洞的深处,挖出后,要用筛子仔细筛一遍,质地细密的才卖得出去。
好几次,挖着挖着,头顶突然掉碎石,他和同伴撒开腿就往外跑。安全起见,挖岩灰总要十几个青壮年同行,“洞要是垮下来,就给埋了。要是一个人去,埋了也没人知道。”施成富回忆。
挑着岩灰,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上3个小时,才能到邻乡集市。100斤岩灰能换10来斤米,却只够施成富一家人吃一天。那时,炒菜会拿根竹签包着布头,伸到油壶里蘸一蘸,再往锅边擦一擦,因为吃不到足够的油盐,壮年劳动力要吃饱,一顿恨不得吃上一斤米。
连续几十年的艰难光景里,施成富常常凌晨4点就出门,天黑了,才挑回一担稻谷、岩灰,背回一捆干柴、木料,第二天挑到集市上,换回一些吃食。
武陵山区是全国14个集中连片特困地区之一。据湘西州志记载,1984年,湘西全州农业总人口中,尚有84%的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下,花垣县被列为国家重点扶持的贫困县。
苗家有句古话,叫“锄头落地养一家”。走不出大山的“施成富”们,凭一身力气,用一把锄头,开辟了一条活路。
山外的漂泊
上世纪90年代,17岁的村民杨正邦揣着苞谷粑,挤上了北去的列车。
市场经济的海洋里,人们追风逐浪。十八洞村的年轻人也翻山越岭,去寻找更多机会。
有一年春节,老乡带回一台二手黑白电视机和一件旧棉衣,点燃了杨正邦心里的念头——要去山外的世界闯荡。
那年3月,绿皮火车摇摇晃晃,把杨正邦带到大雪纷飞的沈阳。
老乡帮他在建筑工地找到工作,开砂浆搅拌机,操控升降梯。工地开伙时,他会多抓两个馒头带回蜗居的地下室,藏到枕头边,半夜饿了再吃。
山里人干活儿不怕苦,杨正邦很快得到工友们的认可。大伙儿看他年纪小,给他出主意:去找找电气队队长,跟他学电工,有了手艺就有饭碗。
杨正邦敲开了队长家门。“进了门,一脱鞋,袜子前露脚趾、后露脚跟,脸一下就红了。”多年后,他依然记得当时的窘态。队长看他诚心,收他当了学徒。
边做边学,8年后,杨正邦有了新打算:既然会看图纸了,能不能包点活儿自己干?
就这样,他回到湘西吉首当起了工头。可南方的建筑设计却与东北不同,“看到图纸就懵了。跌跌撞撞干了两年,干不成了。”杨正邦回忆。
进入新世纪,花垣县铅锌矿、锰矿开发如火如荼。杨正邦和村里许多青壮年劳力上了矿山。钱挣得不少,但风险也不小。成家后,他就不想再干“有今天没明天”的活儿了。
2010年,他去了浙江,找到一份网络信号维护的工作,要背着五六十斤的工具爬45米高的信号塔。最多的一天,他爬了10多次。工作数年间,杨正邦的手机信号从2G变成了3G、4G,月工资从800元涨到1800元。
走南闯北这些年,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飞出大山的鸟,哪里不受穷,就往哪里飞。四处漂泊,没有方向。
2013年11月3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十八洞村首次提出“精准扶贫”重要论述。
看到这则新闻时,“精准扶贫”四个字像一道闪亮的光芒,照在杨正邦心上。
大山的憧憬
2013年,17岁的村民施林娇正在县城读高中。
她揣着借来的学费,搭车到了长沙参加声乐集训,想通过艺考上大学。当时,施林娇的父亲罹患重病,家境拮据。可家里人却不惜一切代价供她念书。
“爸妈都告诉我,有文化才能走得远。”施林娇的心底,藏着“读书改变命运”的渴望,承载着父辈告别深山的梦想。
“山里的孩子,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想考得远一点。”中学时的施林娇,每天清晨5点就起床,跑步、背书、做题,考入了县城最好的高中,后来又实现了“远一点”的心愿,考上浙江音乐学院。
也是那几年间,脱贫攻坚的号角吹响,全国各地奔小康的步伐越走越快。
这一次,十八洞村走在了前列。宽阔的水泥路连通了山里和山外,水电网都通了,破旧房屋修葺一新,游客络绎不绝。
象牙塔里的施林娇,不时听到村里的好消息——
施成富爷爷家开起了农家乐,生意火得不得了,买了小轿车,说自己过上了“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杨正邦叔叔从浙江回来了,先是当了义务讲解员和保洁员,又开饭店、建民宿,带头致富;
村里新发展了1000多亩猕猴桃,建了山泉水厂,村集体有钱了,每家每户还能分红;
……
2016年,十八洞村整村脱贫。全村人均年收入从2013年的1668元增长到2019年的14668元。
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接连回乡,这让2019年毕业的施林娇动了心。毕业后,她先在城里工作,半年后,辞职回到山里。
突如其来的疫情,偶然开启了施林娇与两名同村返乡大学生的创业历程——“宅”在村里的日子,3位“90后”组建团队,拍视频、开直播,讲述十八洞村的故事,展示苗乡风俗。
镜头里的施林娇穿着苗服,在火塘边切腊肉,在小溪旁洗野菜,在青山脚下唱苗歌,半年收获了10万粉丝。她最近开始尝试“直播带货”,销售山里的腊肉、糍粑、蜂蜜。
关于未来,这个24岁的姑娘有更多畅想。她想把网络直播的事业做大些,有了规模,就能让山货有更好的销路。
面对创业可能遇上的瓶颈,她并不心慌。她知道,网络直播也许不能做一辈子。最近,她买了许多书,打算备考教师资格证,“如果能成为老师,帮更多山里孩子改变命运,不是也很好吗?”
考出大山的施林娇,坚定地回到山里。她知道,自己面前有许多个机会,未来有无数种可能。时代给予她安全感,也给予她更多探索的勇气。
衣食足,产业兴,乡村美。一代代十八洞村人接续奋斗的成果,让年轻的“施林娇”们,与巍巍大山有了更深的牵念——他们不惧远行,也不惧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