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夫木
二
温爱花这次进城,没看到她那日夜牵挂的幺儿子,反倒看见让她心惊肉跳的一幕:西门楼客栈已成一片灰烬,风起处吹散一抹烟尘。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向小街上的民户打听内情,他们有的避而不谈,一副害怕惹火烧身的样子,有的一脸忧戚,并不想提起这个伤心事。一个熟识的老妈子知道她是来找儿子,把她拉到一旁,说:“你哪儿晓得,西门楼出大事啦……那儿是共党窝子呢,听说东家的儿子还是头儿,可谁知那个走街串巷的‘小贩’当了内奸,带了铲共义勇队的来抓人,男主人为掩护儿子被打死了,女的逼疯了,好端端的家业全毁在儿子手里。”温爱花的心像被钢针戳了一下,生疼生疼的,表妹夫表妹都是热心肠的人,没想到他们会遭此厄运以致家破人亡。“他家雇的那些伙计呢?”“跑了跑了……”温爱花别过老妈子,走到香樟树下,默立良久。她将有限的信息捋捋之后得出判断:幺儿子应该活着,他没死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说不定有一天,他从哪个旮旯里突然冒出来呢,就像一只土拨鼠从地洞里跑出来。温爱花想去找一找桂唐氏,她疯了,眼下是在流浪还是被她的亲人收留了?她这作表姐的可不能丢下她不管。另外,她还想上桑植碰碰运气,那个六指拇儿幺儿子是不是也像他的三个哥哥投了红军?唉,她真弄不明白,这些儿子们呐,为何像中魔似的迷上了贺龙的红军呢?
桂唐氏在大庸城流浪被娘家人接走了,她的娘家是温爱花所熟悉的,位于天门山麓一个叫“唐家寨”的小山村,家里只有大哥汤之星带着 大嫂和两个侄子耕种几亩薄田。温爱花去看表妹,她被关在杂物间,眼神呆滞,面部僵硬,木然盯着来人端详着,片刻,咧开嘴叫着“花姐、花姐”,继而情绪失控地大嚷大叫。她大哥汤之星不无忧心地说:“我妹子成天嚷着出门找乙屛,她疯成这样子,若放任她乱跑,不坠入河里、掉到深涧才怪呢。疯病没好,我是不会让她离开唐家寨的。”看得出,大哥是关心妹妹的,他这样关着她也是迫不得已。要使她不疯不闹,或许只有找到了儿子才能解开心结。
是的,桂唐氏找儿子,她温爱花不也在找儿子吗?眼下表妹疯成这样,她有义务替她留心桂乙屛的去向。她把自己上桑植找儿子的想法说给大表哥听,汤之星说部队随时开拔,哪能常呆在一个地方,等有了红军在根据地扎营的消息再去不迟。温爱花觉得大表哥说得在理。这样等下来,就快入冬了。
芙蓉渡是澧水流域的古渡,也是岸边村庄的名字。打这儿过河,从天门山那巨大的孔洞过去不远就是沅陵。溯流而上不过百里就到了桑植。芙蓉渡地处交通要冲,各个时期的革命者都在这里留下过足迹。自从贺龙带领穷苦百姓闹红,这个村庄便播下革命的火种,是远近闻名的红军村。一开始,温爱花想从村里的“红属”那儿获得一鳞半爪的讯息,可他们并不知亲人去了何方。她守在芙蓉渡,寄望从上游来的排客口中了解红军的动向。这一办法果然凑效,桑植方向的人说红军打了几场胜仗,说要打到大庸来。这个传闻很快得到证实,温爱花在渡口看到一支头戴青天白日徽章的国民党军过了河,还不忘将河边的船只放一把火,然后在对岸丘陵埋伏下来,这是敌人要在芙蓉渡狙击红军的征兆啊!
温爱花非常担心红军钻进敌人布下的口袋,到村里的大部分红属家里走了一趟,在这个群体里,或者是丈夫、或者是兄弟姐妹、或者是儿女跟贺老总当兵去了,当他们知道红军要打回来,一个个摩拳擦掌来了劲儿,纷纷响应温爱花支援红军的提议。为避开敌军锋芒,他们派出几个向导,在上游找到两处可以涉水过河的浅滩,等部队一到就带他们涉水。1935年11月21日,红军先头部队到达芙蓉渡,先遣连连长柯城刚好是温爱花三儿子符飞龙的战友,他以前见过这位英雄的母亲。他把军属们提供的情报给首长汇报后,红军调整了作战部署和行军路线。温爱花向他打听幺儿子符吠虎,说他应该也在红军部队上。连长说不认识他,但她说大部队正向这边开拔,你守在某处必经之道说不定能找到他。先遣连的战士在芙蓉渡发起佯攻,大部队则从上游翻越一座山梁,向河谷地带的大片橘园汇集,等待夜晚来临强渡澧水。
芙蓉渡的军属们一刻也没闲着,提着雪糟和爆米花等小吃,条件稍好点的手握棉背心、布鞋,准备把这些东西送给出征的亲人。大部队从山梁下来,温爱花守在进入橘园的路口,一边给战士们递橘子,一边扫视一眼从她面前路过的每一张脸。战士们向她颌首微笑,就是没入要她的橘子,一位带兵的人走过来解释道:“大婶,红军有纪律,不能随便拿群众的东西。”是的,红军有红军的规矩: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他们就是这样要求的。她不便勉强,转而用讨巧的口吻问:“喂,大侄子,你认不认得一个叫符吠虎的,她是我幺儿子,你知道,做娘的哪有不想自己儿子的?”那位带兵的说:“大婶,我不认识,他或许在后头呢,儿子见了娘,自是很高兴的。”说着转身跑开了。温爱花望着层林尽染的山梁,走在前面的源源不断开进橘园扎营,后面的人却看不到尾,呵,这么多人马,这么大的阵仗,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开拔呵。要想从成千上万的人潮中找出儿子,这真是太难了。每当她看到其它红属见到自己亲人后的那股兴奋劲儿,不由得挪开步子直往前凑。她有点着急,生怕儿子一不小心从眼皮下溜走了。她一再安慰自己,只要她守在路口,她就能找着幺儿子,幺儿子也一定能看见她。如果母子能见面,她要抓住他对红军首长说说:她已有三个儿子干革命牺牲了,如今剩下这个幺儿子能不能留下给娘养老送终?当然,如果红军有纪律不放他走,或者儿子铁了心要随部队走的话,她也不便执意挽留。温爱花正这样想时,瞳孔里忽然出现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喂,那不是姑表妹桂唐氏的儿子乙屛吗?她在西门楼客栈串门时见过他几次的,他离开家加入到红军队伍了?桂乙屛也认出了温爱花,跟带队的指挥员说了声,便出列朝她走来,脸上溢出笑意叫她“花姨”,他焦急地问:“我爹娘好吗?”温爱花不忍告诉他真相,但刻意隐瞒也是不对的,只得说:“你爹为掩护你离开,开枪打死了卖客,自己也遭了难,母亲回了你大舅家……”桂乙屛两眼泛红,两腮的棱骨一鼓一鼓的。温爱花不敢耽误他行军,赶紧打探幺儿子的讯息。桂乙屛说:“我在桑植出发前见过吠虎,他在后卫连,应该属于殿后压阵的。”她终于得知儿子的确切消息,不由松了一口气。温爱花克制住内心的喜悦,打量着桂乙屛那黑瘦的脸膛,触摸着他那满是疤痂的手腕,一脸狐疑地问:“你手受伤了?”桂乙屛语焉不详地说:“西门楼客栈的那个联络站被敌人破坏的事,我有责任,我被左倾分子打成AB团,后来是宫绍植和符吠虎写了证明才放我的。但我被开除了党籍……”温爱花想起大儿子也是被“肃反”沉湖的,带着复杂的情绪说:“哎呀,大家都在革命队伍里,怎能自己人整自己人呢?我说,先别把党籍什么的放心上,你只要好好干,终归是要恢复的……乙屛,路上多保重!”“好,花姨,请告诉我娘,就说她送的护身符我一直戴在身上呢。”桂乙屛腰带上系着一截麻绳,麻绳一头缠住一枚玉佩,他把玉佩朝温爱花露了一下,然后追上队伍,汇合到宏大的人流中。温爱花看见一排排勇往直前、视死如归的身影,她的四个儿子都有这种为革命而奉献一切的劲头。这些或成长于贫寒农家、或出生于富贵之家的孩子,前赴后继的跟共产党走,他们有的在战斗中流血牺牲,有的经历过“肃反”,但那百折不挠、披肝沥胆的精神不得不令人为之感叹。
黄昏来临,村里的军属大都散去,温爱花还守在山梁下的路口,翘首等待着幺儿子的出现。一位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的指挥员勒马下鞍,宏亮的声音蕴含着一种关怀:“大嫂,你在等什么人吧?”
“是的,我等我的幺儿子,叫符吠虎……他前面的三个哥哥都跟贺老总干革命死了,说实话,我想留下他给我养老送终。看样子你是当官的,你能不能给我的儿子捎个话,就说为娘的想他……”温爱花像找到救命菩萨似的,把憋在心里的话全倒出来。
指挥员那饱满的脸颊悸动一下,一双澄澈的眼睛蕴藏复杂的意味,有怜悯、悲怆的情怀,也有举重若轻、舍生取义的豪迈。他朝一位身胚高大的军人叫了声:“李团长,传我命令:叫符吠虎速来见我。”“是……总指挥。”李团长应答得不甚干脆,但还是向后续部队下达了口令。首长说的这人是他手下排长,以作战勇猛、善打硬仗闻名,昨晚宿营时,这名排长对他说起三个哥哥在红军队伍中牺牲的事,也提到母亲当初阻止他参军的事儿,当知道部队要经过芙蓉渡,就担心母亲会在红军出入的路口等他。两个上下级之间达成默契:为避免母亲发现他,团长破例同意他趁黑夜离开芙蓉渡。首长听见李团长说话吞吞吐吐,不满地说:
“我再说一遍:找到符吠虎,把他还给这位英雄的母亲。”
温爱花见红军首长语气强硬,有点急了,说:
“你是总指挥呀,你别为难李团长……我这幺儿子有个与众不同的特点,他的右手是六指拇儿,我摸摸手就能找到他。当然啰,你也不一定把他还我的,儿子实在想跟部队走,做娘的也不强留。”
总指挥望了望昏暗的夜幕,面对络绎不绝的行军队伍下了口谕:
“听令,后续部队排成单列,一律伸出右手让这位大娘摸一摸,直到找出符吠虎!”
两排队列瞬间合成一排,减慢速度似是接受温爱花的检阅。总指挥打马离去,只有李团长陪她站着。每个战士行进到她面前时,纷纷伸出右手让她辨别。天色昏暗,她只能靠摸大拇指来辨认幺儿子,好在过境部队渐渐进入尾声,对行军没造成多大影响。在摸到最后一名战士的大拇指时,她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将那只手拉至胸口,不无得意地说:“吠虎,我的儿,你别想蒙混过关,不凭这六拇指,就凭你身上的气息味,娘也能找着你。”
“娘……我给你跪下啦。”
一直站在温爱花旁边的李团长轻叹一声,掉头要走。符吠虎冲着那黑影说:“团长,我给母亲说几句就撵上你们。”
温爱花抓住符吠虎的手不放松,儿子伏在母亲膝下,声音颤抖着:
“娘,请原谅孩儿不孝。您听我说,我是跟定贺老总了,您想想一个在旧军队里做过军长的人,如今都跟共产党走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共产党像磁铁似的,吸引着无数中国人追随!”
温爱花抚摸着儿子的头,说:“六指拇儿,我是你的娘啊,你生下地时割断了脐带离开的母体。我生养了四个儿子,三个大的干革命死了,现在只有你这个幺儿子,一个母亲想把唯一的儿子留在身边有错吗?”
“娘,您没错,儿子也没错,错就错在我们生逢乱世,穷苦百姓没有一个安宁的生活环境。凡是有志于改变这个世界的人,都应该拧成一股绳,打倒地主老财,使劳苦大众成为社会的主人。”
温爱花知道说不过儿子,也明了儿子矢志革命事业的心愿,便一把拉起他,语意幽幽地说:“唉,儿子长大了,铁了心要跟贺老总走,你三个哥哥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做娘的永远也留不住儿子,好吧,我让你走,只是为娘的有个要求……”
“娘,您说,只要您允许我跟红军队伍走,您说什么我都应。”
“吠虎,我的儿,你是符家唯一的根苗,也是娘亲唯一的依靠,等我死了,你要回来给我下葬的,你千万要活着回来呀,啊!”
符吠虎一下子抱住母亲,声气儿哽咽着说:
“娘,我答应您,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给您送终。也许明年,或者后年,反正是春天吧,我一准会出现在芙蓉渡。”
符吠虎离开母亲,朝李团长行进的方向跑去。两人会合后,并排立在一道土丘,向远处的一抹暗影行了一个军礼。这时,河对岸的子弹带着火芽子掠过夜空,渡河的先头部队压制着敌方火力,冲杀声地动山摇。温爱花站在原地愣神,为儿子的安危而揪心。拂晓时分,河对岸完全安静下来,她掸了掸身上的风尘,往芙蓉渡走去。
(待续)